种鸡

种鸡

晦涩的阳光在冬天的上午静静地铺在乔生铁蒺藜般的头和精瘦的身上，乔生用鹰爪般的左手刮脸上和手臂上的银屑，右手就伸过去把左手指甲缝里的皮屑削出来，腿自然地抖了两抖，膝盖上蒙着的破蓝底裤子上的一层皮屑缓缓地飘了一地。某些出来晒太阳的大蚂蚁就忙着活动有些僵硬的关节把一地的皮屑拖了往洞里走。

乔生和他娘住的一间木屋子里步出一只公鸡来，冠子红红的，鲜亮的羽毛在屁股后随着步子抖着，甚至有一点儿飘，有些瘸的左爪上绑着一段沾满鸡屎的红色包装带，这使它走得很不自然。到过门槛时红绳就被门槛下垫着的碎青砖头缠住，当它右脚迈完了步子后抬起左脚要跨过门槛时，红色包装带就把它的脚拉住了，鸡腿和绳子就统一形成一条直线，像吊环上吊着的体操队员。公鸡瞬间里“腾”地飞起来，真好落在乔生的身上，乔生也“霍”得起身，用劲拔脚一踢，公鸡就张了翅膀扑扑的飞到一棵干枯的桃树上。

乔生娘听见了公鸡的叫声，就从黑洞洞的屋里传出骂声，家里唯一的一只公鸡你这样去踢，踢坏了看它下出什么样的蛋来。又从屋里丢出一只已经抠了屎眼的的母鸡，母鸡走到死桃树的枝桠上，和公鸡一块兴奋地拍着羽毛不多的翅膀，飞起来很多支毛，落在屋檐下的污水坑里，俨然像一叶叶扁舟。

门前的路上忽的现出一个步履蹒跚的人影。

草还是青的时候，这条田埂小路上的杂草把本来不足一尺宽的路面占去大半，走路的人就要格外小心的，把力气都聚在脚上。冬日的寒霜把昂头向上生长的草冻得枯黄，田埂路又显现得一片宽阔。朝乔生家走来的人尽管步子显得有点老态，但还是放开僵硬的腿脚，一摇三摆地走来。阳光就自然而然的压在来人的身上，使影子痛苦地贴在冰冷的路上。

待到这一副不平衡的影子俯到乔生的光脚上乔生才看清楚这个金色的人是溪对岸的奉生娘。

乔生对奉生娘的影像不是很深，只是非常强烈地记得半年前奉生娘养的那头瘦小如鼠的猪。那天乔生娘叫乔生出去拣粪，乔生就看见了奉生家的游猪，乔生跟在猪后面赶，猪就哗哗地屙下屎来，猪不大可是屎却拉得多，屙下的屎装了一筐。

显然奉生娘不是来找乔生的，她只低下头钻过死桃树的枝桠，只用眼瞟了乔生的光脚，可忽然又回过头来向乔生笑了一笑，把嘴噜得像小孩的屁眼。

奉生娘走得匆匆，在门口停下来喊：乔生娘。鸡在这时也受到脚步声和人声的惊吓，放肆的叫起来，鸡叫声轻易地把奉生娘的声音盖了，就像雷雨前滚滚乌云严严实实地遮住太阳一样。

乔生娘听到鸡咯咯的叫声就从灶间出来，他正在用水浇灭从灶门里抽出来的半根没有烧完的杂树柴火，水把火止住，烟就从柴缝里冒出滚滚的烟，使得灶间像一个点燃了狼烟的烽火台。乔生娘裂了缝的盛水的葫芦瓢，连带出来一股呛人的烟。

乔生娘的瞳孔没有像儿子一样缩得小小的，对外面的情况一览无余。她首先是看见桃树上的鸡群不知道飞到哪里了，漆黑的脸就耷拉下来。乔生娘吩咐儿子去把鸡赶出来晒太阳，鸡不晒太阳就要生病，生病的鸡下的蛋就不好吃，也不好卖了。

乔生娘半天都没有意识到奉生娘站在屋檐下，奉生娘心里的不愉快就产生了，但是想到来的目的，只是静静地站在檐下，干裂的嘴又漏出一丝丝伪装出来的笑。

乔生娘恍然发现檐下的人是在乔生起身到阳沟里赶鸡出来之后的事。

乔生回到竹椅上，惬意的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中，冬日的阳光像是一位身怀祖传按摩术的女子，将乔生冻僵的骨架按摩得舒舒服服，没有穿鞋袜的脚也活动开了，调皮地摆动着脚趾头，在泥地上印出小小的脚样。

半刻钟不到，奉承娘又从枯死了草的田埂路上过到溪对岸的屋子里，乔生只看到奉生娘远去的背影，乔生肯定地认为奉生娘的嘴里一定吐出了骂人的话，这个定论乔生从枯草上沾着融化了晨霜的叶子上反射出来的光里得到了证实：奉生娘泼辣的嘴脸，一张布满像溪水一样宽的一样深的皱纹的脸。

老女人，乔生啐了一口。

乔生娘进灶间用灰烬把冒着烟的杂树柴火盖住，烟熄灭了，门框不再向外吐烟。

乔生娘转出灶间，对乔生讲奉生娘要来借我们唯一的一只公鸡去给她家的母鸡配种，说是她家里没有养到一只公鸡，所以母鸡下的蛋也就不好吃，拿到镇街上卖都没有人要，因为镇街上的人家都知道奉生家里没有公鸡，蛋不好吃，还没有蛋黄。娘轻蔑地笑着说我们家怎么可能把鸡借给她，他奉生娘怎么不在奉生爹在世的时候把奉生爹借给不能生育的男人的老婆去给人家借种。我们家就这一只公鸡，恐怕全村子里也只剩下一只公鸡了。你奉生娘要借鸡，就要生出一窝的鸡来你家的鸡要过溪来寻吃的我还能去用棍子赶，去扑死么，那我家的鸡吃个什么。要生出好多公鸡来，我的鸡蛋在镇街上就不好卖，我们孤儿寡母要怎么活下出……

乔生娘见奉生娘还在田埂上走，慢慢消失在阳光里。

乔生娘在太阳下晒烦了，收脚端了凳子回屋。乔生娘从屋里双手提了公鸡出来，鸡脚上红色包装带不见了，多了一条长长的布绳子，娘把鸡小心的放到地上，牵了绳子把鸡赶到桃树枝桠上系住，像赶牛一样，公鸡一扑一撞地走，比刚才更加不顺畅，大概乔生娘把绳子系的过紧。

乔生娘说她担心鸡会走到溪对岸去寻吃的，绑了脚就不会乱走了。

公鸡扑腾了一整天，不吃也不喝，鸡爪把干枯的桃树皮刨掉了，露出桃树已经漆黑的身子。

到我后来去乔生家找乔生，已经二十岁的乔生告诉我那只公鸡在第二天就没有走出鸡埘，他娘把公鸡从鸡埘里找出来的时候，公鸡的翅膀和脖子像早晨溪里结的冰一样硬，一样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