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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际

一

李福观正在辅导女儿的家庭作业，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自从妻子和他分手以后，他是又当爹又当妈，活得要多累有多累。妻子是在省城长大的，前几年，李福观那点菲薄的工资，不能满足她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跟着一个房地产商跑了。

电话又响了一遍，李福观很不情愿地拿起电话，对方的声音又嘶哑、又浑浊、却很有力度：

“竹竿儿，我是谢启蒙，老同学，十五年了，同学有个聚会，安排在E城，时间8月18日，都齐了，你是少不了的，到时我来车站接你。”话连珠炮似的，快人快语，没有接嘴的机会。

“竹竿儿”是李福观大学时的绰号，来自农村的他，也许是家境贫寒，营养不良，也或许是学习太刻苦，多思伤神，身体长得又高又细，象风吹的“竹竿”，摇来摆去，在大学里并不显山露水的他，目前却是省城文化部门的一个最年轻的副局长，平时听惯了“局长”、“局长”尊谓的他，突然听到有人直呼自己十多年前的“绰号”，有点不知所措。刚想考虑推辞，还未张口，对方又发话：“竹竿儿，当了官，别老同学的面子都不买，你不来，叫同学怎么说你?”一谢启蒙的话有“以众压人”的味道，却击中了忠厚的李福观的软肋，想想，忙改口：“我有个女儿要照顾，让我再安排安排。”

“好，就这么定了!”对方毫不犹豫地替他作了决定。

谢启蒙是李福观大学时的同学，大学从二年级开始，就结束了“混沌”的局面，学生之间大致可分为“好学生”、“坏学生”、“中间状态学生”的区别，逐步成为一种定势。谢启蒙自然属于那种“坏学生”，一是进入大学的考分较低，没有成绩的优越感；二是学校里常做些违纪律的事，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三是老是和班长这样的“好学生”作对，因此就显得越来越“坏”，“谢启”和“邪气”挂了钩，“启蒙”和“起蒙”连上了号。

提起同学会，别的班级的同学会开了是一次又一次，红红火火，就是他们这一届的同学会十五年未开一次，同学之间碰到议论纷纷，说起原因，李福观揣摸：首先，同学会要有召集人，一般由原来的班长召集，有号召力，也有怀旧感，可他们的班长犯了受贿罪，进了班房；其次，时下的同学会可不是省油的灯，要大把的经费，若要安排得体面一点，没有一个愿意掏钱的“大款”是不行的，想不到这历史的任务，竟会全部落实到谢启蒙身上。

二

李福观住火车到E城，本来他是可以住局里的汽车去的，一是有司机，不方便，也太作派；二是作为副局长，本无专车，不是公事，不好开这个口，不过和平时前呼后拥车队相比，倒是一身轻松。

李福观一下火车，谢启蒙早早在站台外恭敬地等候。

“局长大人到，小人有失远迎，请罪是也。”谢启蒙夸张地打着揖，演示着只有戏曲里才有的程式动作。

“你这个邪气泡，咱们班同学会能开，全托你的福，谢谢了!”

李福观从心底里佩服谢启蒙的组织能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学校里所谓的“优”、“劣”学生之分，在社会这个大课堂里看来得重新洗牌。

“局长大人福大官大，我谢启蒙可是个跑腿的，没有你的到来，我能调动得了这帮社会精英!”

李福观上了谢启蒙开的的本田车，在E市城中穿行，E市是一个海滨城市，改革开放后发展速度奇快，广场、高楼、绿地，一切都很现代，只是在城市背街的空隙中，不时露出一些拆迁后的断墙残壁，象美女脸上的伤痕，美中不足。谢启蒙是在这个城市里发家的，他的第一桶金很有些传奇，他从一个上海钢厂退休总工程师那里了解到：在E城郊外，当时办过钢厂，后来下马了，大量的废钢埋在一个山坳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启蒙到那个荒山考察了一番，验证后，雷厉风行地和当地村委签了承包合同，雇了农民，挖出废钢后，源源不断运往上海，当时废钢的价值并没有被世人所认识，未被认识的价值就自然地集中到谢启蒙身上。

同学会安排在E城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谢启蒙在酒店大厅旁租了一间房，叫了两个漂亮的工作人员登记、发房间钥匙、日程安排、十五年同学会纪念册和当地精美的礼品，繁琐的工作一切进行得有条有理。同学们聚集在大厅里，相互握手、相互问候、相互吹捧、相互“揭发”在大学里的各种“丑事”，几个女同学碰面时还按西方的礼节，拥抱在一起，引得一旁宾馆的服务员暗自发笑：这些人疯了!

李福观的到来，引起高潮，同学们众星捧月，当年的校花王梅，学着记者的样子：“请我们省文化厅最年轻的局长谈谈就职感言!”伶牙俐齿，风采不减当年。闹得李福观十分尴尬，心想：当年的校花对自己不屑一眼，这中国的“官本位”真是厉害。

三

同学的见面会安排在宾馆会议室，程序是挨个发言，简要谈谈十五年来的工作、学习、生活的情况。同学们你推我让，最后一致要求李福观先发言，无法推辞，只得平铺直叙地讲了讲，大家不满足，王梅又插上一杠：“请李福观局长谈谈从政经历，来段新版‘官场现形记’也行。”李福观逼得无法，只得再说：“大家知道我李福观的水平，在文化部门名人多得很，有学术造诣的人多得很，我算什么?我掌握三条：一是贯彻好中央、省部的精神；二是当好这些文化人的后勤部长，有事和他们协调、协商；三是注意检点自己，文化人高兴起来，送你一幅画、一幅条幅，一样古玩都是价值连城的，他们是好意，你不能笑纳，我前任的副局长就是这方面犯的错，可惜!”李福观的话说得很实在，反而引来同学们的一片赞赏，好起哄的王梅又说：“看来，我们的竹竿儿——不!局长，大智若愚，不象我们的班长，聪明反被聪明误啊!”王梅的话，如一石击水，激起层层波漪，话题不约而同地转到还在班房里蹲着的班长身上，同学们你一言我一句，相互补充，勾画出班长的犯罪“经历”，叹息阵阵。

班长是学校学生会的副主席，在学习上成绩优秀，在学校的活动中有很强的组织能力，特别是口才更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在一届大专院校演讲赛上获金奖，为同学所津津乐道，也为学校添了光彩。毕业后去了S市，是市人才办点名要的，先是到市政府商贸委当秘书，一年后调到开发区管委会当处长，和外商谈，不用翻译，西方的文化如数家珍，老外竖指连称“OK”；和台商谈，中国文化、闽粤文化、妈祖文化，头头是道，对一个钱姓的老板，还“考证”出此人的浙江世谱，老板连连点头，五体投地。尽管他不谙“商道”，有时接近空谈，但“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良好的沟通，为他的招商引资开了一扇大门，开发区红红火火起来。上面一个红头文件下来，提拔为管委会主任，仕途一马平川。“福兮，祸所倚”，先是从小礼品开始的，也是“文化”先行，送来世界各地的邮票、钱币、打火机、随后是小额的礼品、礼金，一切是那样的“正常”，谁也没有异议。其间有些商人给一些不大不小的“红包”，虽然心动，但被他一一退还，他觉得太小瞧了，我这个人就这么点价值，同时也太直接了，有伤文人的“脸面”，终于有一天，他的“价值”得到了承认，一个外商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开门见山：“本公司钦佩先生的能力，想聘请你为中国区的总裁，条件你开，为使先生放心，本公司先提供20万美金和一套商品房，作为保证金。”他终于心动了，伸出了手。正在他拼死拼活要求辞职的当儿，纪委对他进行了双规，检察院随后介入。法院一审判了十五年，律师竭尽全力辩护：犯罪嫌疑人违反了公务员的退出程序，但不构成受贿罪。上诉二审法院，法院认为：“保证金”就是权钱交易，维持原判。也许是同学关系，同学们在描述班长的犯罪过程时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唯有大学时“对立面”谢启蒙咬牙切齿：“我早知道这小子不是好东西!”。

同学们的“自我介绍”简单而又平常，没有了刚毕业时那股激情和浩气。

四

从海滨浴场回来后，同学会即将谢幕。那天晚上。谢启蒙来到了李福官的房间，履行惯例作告别。不过让李福官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一直有种预感：谢启蒙筹划同学会，一定有他另外的意图。谢启蒙终于说了出来：“老同学，谢某托一件事，帮帮忙。最近省城文化事业单位不是招聘吗?我那个外甥女想在那里谋个职，我想老同学不会推辞吧!”谢把李推却的门堵上。这会李福官有了准备说：“老同学，不行啊!我没有这权力，省城文化事业单位确要招人，省委有文件：必须实行‘三公’。”

“以前，有没有靠关系的?!”谢见李一本正经，有点发怒，质问。

“有的。”李直言不讳。

“现在，能保证没有吗?”谢紧追不舍。

“能保证!”李载钉截铁。“这次招聘我负责，不做好，不当这个官”。

谢无话可说，但脸上怒气未消，话不投机半句多，三言二语，告退。

次日，谢启蒙还是开着他的本田车给同学们送行。王梅把装着一迭人民币的信封给了谢启蒙，这是同学们合付的钱，也是李福官“布置”给王梅的，王梅交给谢时，能说会道的王梅将了谢一军：这是同学会“基金”，你保管着，下次再开!谢无法推辞。

李福官回到机关以后，念念不忘对谢启蒙的“保证”，召开了各单位头头脑脑参加的会，重申了纪律，还和有关专家一起设计体现“三公”的具体操作程序。使招聘工作既顺利、又规范。社会各界反映很好。

一个月后，谢启蒙又打来电话：“老同学，我外甥女被录取了，感谢你啊!”高兴之情，溢于言表。李福官莫名其妙，这“邪气泡”又搞什么花样?

“我没帮什么忙啊?真的!”李实话直说。思考了一阵，又疑惑：“你不是讽刺我吧?!”

“我那敢讽刺局长，你想想：那个招聘工作规范是不是你主持搞出来的，正是这个规范使我处甥女凭实力竞争录取了，你说能不谢谢你!”

“原来是这样。"李福官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老同学，我把你看歪了，想不到你有这么高的素质。"

“竹竿儿，承蒙夸奖，不过，你又错了，我是邪气对邪气，正气对正气，说实的，我才看不起那些贪宫呢!你想想，我那点资产，在贪官眼里不是唐僧肉吗?所以我是从保护自己资产的角度出发，希望社会廉政，这素质不算高。”

和谢启蒙通完电话后，李福宫心久久不平静，一张张熟悉的脸在他脑海里浮现，亲人、朋友、同学、上级、下级、同事、老板、经理、业务联系人、班长、前任副局长等等，人生活在一张人情织成的网里，但时时刻刻不要忘了另一张网——法网的存在，千万别碰它!对，廉政述职，以此为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