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端
原来看过曾奇峰的一些文章,现在又看他新出的书《你不知道的自己》,都是一边看一边觉得蛮好玩,不时还有想喝一大杯酒的冲动。看完之后在脑子里搜寻,努力想找出一两句能够记得确切的经典格言之类,却发现基本上都忘了。试着找一找这忘记的原因,却想到“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上面去。这么说多少有点矫情,行话说就是防御。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每次读曾奇峰的文章,无论赞同还是分歧,都让我忍不住想说点什么。我想他的咨客和他坐在一起时大概也是如此。他是一个能逗得人说话的人,因为他总会给对方留下很多的空间。所以面对这样一本书,就总想拉个由头来说点什么,于是开始找文章的题目。
一、直指人心
这是最有诱惑力的题目之一。
从根本上讲,任何文字和话语都是人内心的表达,所谓言为心声。但这心声却有分别,有的是为浇胸中块垒,有的是为沽名,或者钓誉,大抵都只为心中某种欲望回旋缠结,化作风花雪月、刀光剑影或离奇怪诞,这是在说心的看得见的那一部分,但与看不见的部分关联着。曾奇峰的专业,照他自己的说法,主要是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他的文章又与专业有关,那自然也都是在说心的了。但他说的主要是心的一般情形下看不见的那一部分,所以想到直指人心,直指者,不兜圈子也,从禅宗里借来的。
心的看不见的那一部分,大体有两种,一种是滞碍,另一种是圆融,前者类似于精神分析里的潜意识冲突、创伤、情结,会妨碍个人的成长,但本人并不知道,严重的时候就以症状或某些怪异的方式表现出来;后者则是经由领悟而达到的自在。曾奇峰的文章虽然角度不同,却都在说这两种情形,而且说得很巧妙。例如在《解读命运》和《智者的四句箴言》中,分别说了碍(强迫性重复)与无碍(让自己和别人快乐),前者实写,道出了隐藏在很多人行为背后的不为他们所知的共同模式,后者从虚处落笔,因为自在本身就是不执着,所以我们看到散文诗一样的语言。读这些段落,我脑子里不时会涌起“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画面,这也是我平时对曾奇峰的印象:人也洒脱,文也空灵。
直指人心听起来很美,另一面却隐含着危险。很多人谈心性,只落脚在概念文字上,表现之一是对任何问题,只管往不知道的东西上去想,这多少还沾点边,进而是猜谜,所谓“口头禅”,末道就是脑筋急转弯,反而把自己撂在一旁。曾奇峰对此颇有感慨,他在《心理治疗断想》中说:理解是逻辑,体会是情感,心理学需要的是体会;在《简洁的力量》中他更明确地说,重要的是探索心灵,而不是专注于作为探索工具的理论。这其中的意义已经不止于心理学了。所以前人讲直指人心,同时还讲吃饭睡觉,因为这是通往人心的最直接的途径。曾奇峰谈淋雨、谈哄孩子、谈他给咨客的建议;在《为自由算计》中,他那位朋友的琐碎的账本虽然没有完全说服他,但他照着其中一条做了一下,发现“感觉很好,视野更宽更广”了;在《顺序》中,从洗衣服到收拾书桌都被看作获得良好心情的重要环节。这些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从当下入手,打通隔阂,知行合一。这与心理治疗有关,更与做学问和做人有关。从这个角度讲,曾奇峰的确是写科普的好手,他的科普除了学识之外,更重要的是表达了一种对自己、对别人和对所言说的坦率与真诚,而很少理智化的防御,唯其如此,他才津津乐道于人情世态、生活琐事,而且说得干净,富于质感。如果抽掉这一层,就成了科而不普,打哑谜,炫耀抽掉了生命的所谓学问,或者普而不科,人云亦云味同嚼蜡。
要做到这一点,单纯在技术层面上周旋还不够。曾奇峰的文章中时常有情感色彩很浓的文字,如果把这些文字集成一篇来读,他很有可能被看成是一个悲天悯人的人,读《快乐的理由》时就有这种感觉。以这篇文章为全书的开篇,不知是不是编者有意为之,但它的确表达了情的重要性,而在《心理医生的眼光》中,他更把积极关注的治疗原则扩展到了对人性的理解和接纳层面上。从专业角度讲,心理治疗的核心是治疗关系,而建立治疗关系的一个重要环节就是治疗师与咨客的共情。据说共情的能力可以通过训练来提升,但我觉得共情的基础是治疗师的人格,共情能力的提升应当与治疗师的成长,也就是人格完善程度成正比。曾奇峰不断谈到人际距离,人际关系中的界线,但我们看他也为咨客无法与人建立亲密关系“心里涌起阵阵伤感与无奈”,为一个家庭的问题得到解决而欣慰,为自己女儿的成长而喜悦,把这些侧面合起来就是情,不冷漠,也不泛滥,这既是曾奇峰作为心理治疗师的职业素养,也是他人格的展示。正因为有情,他才能化平淡为不平淡,才能那样深刻地理解弗洛伊德和精神分析(《深刻与深情》)。
二、话语颠覆
曾奇峰的文章中,《心理治疗魔鬼典之一》一直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还有一些类似的文字,散见于各篇中。这些不无调侃的话后面包含的意思之一,就是一个心理治疗师对待自己专业背景的心态,用句套话说,叫做保持距离感,或者理解成以自身的角度去面对、梳理、进而体会既成的理论概念,而不是因袭。距离产生美,将某种理论过分理想化,或者刻意贬低,其实质与人际关系界线不清是一样的。曾奇峰似乎在通过对语言本身做手脚来说明这一点。
精神分析有它经典的话语方式,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术语繁多,二是力图用语言说清潜意识。这种方式在专业文献中不断被强化、阐释和再阐释,形成了一套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体系,其强大的惯性甚至可能会把人吸进去,淹没掉。从经典话语回到日常生活,不仅只是言说方式的改变,更重要的是它在某种意义上意味着返回到精神分析本身。看一看精神分析从理论到治疗的过程:治疗师们彼此用大量术语讨论各种心理现象,在抽象层面上构筑着他们的理论模型,以此解释人的内在动机、情感和行为;而当他们和咨客一起坐在治疗室中,谈的却是家常里短,吃喝拉撒,因为你讲理论咨客听不懂,即使听懂了也几乎没有治疗效果。这本身就含有分裂的味道。我想起一些同事,他们在做个人体验时总是喜欢谈精神分析理论和各种概念,并用这些术语去套自己的经历,给人的感觉是,他的情形书上已经说得清清楚楚,只要弄明白了书上说的,也就明白了自己。其实在这种时候,精神分析本身很可能已经成了一种阻抗,一道妨碍他们去感受真实自我的路障。曾奇峰显然是意识到这一点的,所以他用日常话语来讲专业,不求深奥,力图清楚,倒并不仅仅因为他是在写科普文章,读他的一些专业论文也有同样的倾向。他在《心理治疗断想》中说:
还不如将心理学的专业术语进行一次非常专业化的处理,使心理学拥有跟一般语言同样宽广的话语空间,这一话语空间几乎是无限宽广的。这样做应该更利于同行之间的交流,也利于大众对心理治疗理论的接受。
从这里面可以看见他的厚道和良苦用心:首先是让人看懂,懂得了就能体会,进而面对自己,既是文章妙手的境界,又体现出他在专业上的敏锐。当然,这样做还需要一点勇气,就像他说到一般人对爱因斯坦和弗洛伊德的不同评价一样,善意的误解和恶意的中伤现在有,将来还会有。
说曾奇峰颠覆话语的另一个意思是,他的文章乍读起来很理性:思路清晰,层次分明,行文流畅,但细一口味,又觉得他其实是在以理性的方式拆解理性。他时常在理性方式中,在习惯性思维视为顺理成章的地方提问,打断逻辑思维过程中的某个环节,用行话讲就是时时瞄着阻抗,所以他的文字常常在你心旷神怡、如饮醇酒之时突然来一个意外,甚至让人陡然然一惊,这可以叫做情从断处生:一路走得好好的,不想就遇到一个硌脚的地方,原来的路走不下去了,怎么办?理性从这里开始隐退,接下来就可能进入他所说的体会当中,帮你看清那个你不认识的自己。这是举重若轻的功夫,书中记述的一些案例里就有,他常把人问得没法按惯常的思路去回答,甚至恼怒。精神分析虽然针对人的潜意识在工作,但借助的是意识这一媒介,最明显的是治疗要用语言。当弗洛伊德强调潜意识冲突意识化的重要性时,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一做法所达成的结果就是理性与非理性的和解。人注定了“要在创伤中前行”,永远无法回到混沌未开、理性未成的世界,对理性的拆解或颠覆只是为了打开其封闭的状态,调整理性本身的自大和狂妄,减少对抗,增加对话。因此,曾奇峰文章中呈现的理性和对理性的阻断,其实是同一过程的两面,并不矛盾,是更高层面上的整合。
颠覆话语从来都是一种挑战。曾奇峰的文章有其独特之处,也就是他所说的“曾氏风格”,他在《自序》里对此已经说得很透,这里想从阅读的角度谈一点个人感受。曾奇峰的文字从容时如野鹤闲云,灵动时如雪泥鸿爪,但如果抱着过屠门而大嚼的期望来读,有时就会觉得不过瘾。他的一些可以当做美文来读的文字不时会让我觉得太周到,太精致了一点,拿吃来打比方(曾奇峰也时常用这种类比),就是菜里面糖放得多了一点,又像在有空调、有音乐的地方吃宴席,有时反不如闹市里吃火锅吃到浑身冒汗那样痛快。
这种方式在他自己是节制和适度,是对人的宽厚以待,只是感觉有些地方过于审慎了。也有例外的时候,看《情感隔离墙是怎样建成的》,看到“我有些不知所措,心想,这活儿不管怎么难干,那都得干了,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一下子笑出声来,笑过之后一想,其中肯定含着“你也有今天”的幸灾乐祸的成分。从这篇文章里隐约可以看见另一个不太一样的曾奇峰(我指的是语言层面上的),那感觉,是他差不多憋不住要说粗话了,尤其是在前半部分。当然,这在他可能只是一个花絮,或者出于-想象作文的考虑也未可知。他终究是强调情感表达分寸的,在评电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时,他明确说,情感表达的泛滥只能让人烦燥和恶心,他主张用“全部智慧和耐心去驾驭和表达它们”。语言是情感和思维的载体,曾奇峰的主张和他的文字风格是一脉贯通的。我又想到禅宗上去:惠能宁静而平和,暗藏机锋,而临济和德山却常常要大吼一声,或给人吃一棒子。
三、寻找自我的历程
在曾奇峰的文章中,东方文化和西方心理治疗理论不断交替出现,两者经常在某个问题上相遇,结果时而融合,时而分歧。我并不认为这只是单纯在讲文化差异和整合,从个人来说,它应当是作者不断探索和完善自我的过程。
这话听起来复杂,其实也很简单。这么多年来,曾奇峰一直都在做心理治疗工作:看咨客、讲课、写专业和科普文章,还有些很琐碎的事情,而且做得很投入。为了赚大把的钱么?为了出名或做官么?如果仅止于此,以他的才华、学历和专业背景,他完全可以选择别的行当,而且效果肯定比做心理治疗要好得多,他也看到了,并且“心里还是稍有不平衡”(《我和我的病人夏毛》),但他依然故我,这样的朋友不只他一个,每当想起他们,我都会在心里涌起一种感动。
能持久地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像能与人建立和保持长久的亲密关系一样,这本身就是人格成熟的标志。书中有一篇文章,叫《谁在活着》,说的是作者在美国时面对去留的选择,面对种种有着巨大吸引力的现实条件,他的内心冲突起来,这时一位朋友对他说:去或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在哪里,都是你自己在活着,他由此找到了选择的支点,并对这句话做了一番发挥。套用他的方式来说,不管做心理治疗还是别的什么,重要的是你自己在活着。
作为一个心理治疗师,人格的不断成长是职业所必需的,但曾奇峰对这一方面的强调显然已不仅仅只是停留在治疗师的成长和帮助咨客改善症状的层面上,或者说,他对人格成长和完善的关注已经有意无意地超越了专业范畴。做学问的人往往难以摆脱一种潜在的传统的影响,就是所谓的“学而优则仕”,当然不仅仅是仕,或者说其中还包含禄和名等等,这些东西呈现在具体的行为层面,就是无法安稳做学问,视学问为阶梯,其实是瞄着黄金屋、颜如玉、居庙堂。所谓“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道出了他们内心的苦楚,一种挫折之后的哀伤的末路感。我这样说并不是主张做学问就高雅一点,或故意蔑视物质利益来标榜自己的清高。从本质上讲,功名利禄、歌舞声瑟、皓首穷经并无优劣之分,所好不同,各修胜业,只要心安理得就好。但之所以有被弃被疏的伤痛,是因为即使做着自己热衷的事情,内心也安稳不下来,用曾奇峰的话讲,就是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并不是自己在活着,如果究其原因的话,很可能扯到安全感、控制等一些心理过程的失调上去。于是,做学问感觉别扭,奔功名利禄也未必舒心。
看法布尔的《昆虫记》时,很感叹于作者对工作的专注和投入,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放在观察那些小动物的生活过程和细节上,而且把它们写得既准确又充满生命意蕴,似乎世界上最值得做的事情莫过于此。比昂在评价梅兰妮·克莱茵的成就时说:“很多人富有天分,但他们没有足够的人格力量来撑持这种天分。梅兰妮•克莱茵有着独特的性格和勇气,有着坚韧的毅力和强烈的进取精神,这些品质与她的天才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这种人格的成熟,其实是一种更广义上的人文精神的表达。直白讲,有些人无论做学问还是做别的事情,人格都很模糊,他们有书生格、官格、钱格,就是没有或很少有自己,所以很难做好,即使看起来做好了,也不一定能持久,难以从中找到快乐。
这些话说得野了点,而且有可能是我的投射。曾奇峰即便有这个意思,也定然会以他和缓轻灵、背含穿透力的语言娓娓道来,就像他谈学外语的心理那样,而不似我这般莽撞,失了温柔敦厚之旨。
结果
一个圈子兜下来,烟也抽了不少,回头看看,几个题目似乎都有那么点意思,也分别把一堆零碎的感想串了一下,却又都难以满意,还是不得要领,所谓 “说似一物即不中”,或者“感觉有很多话要说”。到底寻个什么话头呢?和而为一,笼而统之,有一个题目可能最省事,也最深刻,那就是:人,笔画也简单,只一撇一捺,但这就更不着边际了。于是冒出一句感慨:对曾奇峰的每一次解读都可能是不完整的,甚至是误读。不过我倒也不由此而发生挫折感。读完一本书,坐在那里云山雾海地发一通呆,然后收敛心神,去做各种想做和必做的事情,这是我素来喜欢的方式,只是这样的情形不大容易碰到。
干脆扔了笔,仍旧来看曾奇峰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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