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粉、面粉或糜子粉炒得焦黄干松,对滚水,洒上芝麻果仁甚至拌以牛骨髓。《金瓶梅》中往来待客的茶,常是这种浓稠的“茶”,其实和“杏仁茶”是一类物事。北京的面茶,不知是明代遗风满人袭之,还是少数民族的习惯进了京城中国人是离不得茶的。茶的饮法却并非今古如一。如今贫富人家都是滚水沏茶吃。茶叶、水温、泡的时间长短因人而异,说到文化也在其中。唐人的茶还与胡椒香料一同捣碎吃“茗粥”,宋朝的人却是吃“团茶”,茶叶炒过青揉碎烘干成饼,和蒙古人的茶砖十分相似。到了明朝才开始有发酵半发酵的乌龙茶、红茶。
《金瓶梅》里的王婆在武大隔壁开茶局,像今天的泡沫红茶店,本小利微,挣点些微薄利。因此王婆说媒拉纤、买卖人口、接生打胎的事情都接,还让儿子出远门跟客人学做买卖,跟大老做跑腿,才糊得口过得日子。西门庆初逢潘金莲,一竹竿打得魂灵出窍,便踅来王婆茶坊打听消息,安排计谋。两下里定个挨光计,果然把潘金莲勾上手。只是金莲过了门,便与王婆断了邦交。王婆一肚子埋怨不是,通通在西门庆死后月娘发卖金莲时夹枪带棒地发出来。二人最后的悲惨结局早众所周知,不消罗唣。
开在山东乡镇的王婆茶坊并无明前龙井、黄山毛峰――那时的市井之间这些淡雅的茶还不时兴。王婆的茶是“浓浓地点上来”,有果仁的,有松子胡桃仁的。像今天的北京的回汉小吃面茶:
米粉、面粉或糜子粉炒得焦黄干松,对滚水,洒上芝麻果仁甚至拌以牛骨髓。《金瓶梅》中往来待客的茶,常是这种浓稠的“茶”,其实和“杏仁茶”是一类物事。北京的面茶,不知是明代遗风满人袭之,还是少数民族的习惯进了京城。蒙古人统治时间短,仅八十余年就被推翻,贵戚家族的武装组织又不如八旗严密,因此元朝对汉人饮食起居的影响不像满洲人深远。
《红楼梦》成书较《金瓶梅》晚,写的又是高第大族,家中吃的是清淡幽香的泡茶,连丫头也会挑肥拣瘦。乡屯来的刘姥姥就吃不惯,说“再熬浓些就好了”。平民是吃熬茶的,非浓苦不解劳苦。熬茶的吃法,自然不入贾母妙玉的眼。时代稍晚的袁枚在《随园食单》里痛心疾首,杭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一入官场便改了吃苦如药浓如血的熬茶,像脑满肠肥的人嚼槟榔。可是他却很欣赏武夷山用小茶壶小茶碗浓浓泡出来的茶,认为尚在龙井之上。
《金瓶梅》里家道尚可的人家,吃茶也是颇讲究的。玉楼在嫁西门庆之前,是殷实商人的大娘子。玉楼的用人招待来相亲的西门庆,端出福仁泡茶。福仁是福建出的橄榄仁。西门庆宠爱春梅,自己手上端的一盏木樨芝麻薰笋泡茶,叫春梅吃。王六儿在夫主的明许下姘了西门庆,一进门招待他吃胡桃夹盐笋泡茶。这些都是滚水冲的。
潘金莲吃了酒回房,把正睡觉的春梅叫起来沏茶。春梅舀一小铫儿水在炭上烧滚,多多地加了茶叶,端与金莲。却未见加别色干果,还是泡的。北方人有开水冲果子称茶的吃法,近的如饭桌上仍相当流行的尖细长嘴大铜壶冲的八宝茶,里面有干山楂、红枣、冰糖、枸杞。干果入茶也罢了,笋干泡茶却是头回听说,今日所见寻常腌笋或笋干,文火慢煨尚需耐心,滚水泡茶不知其味几何,想来味道相当怪。客家人的“擂茶”,将茶叶生姜芝麻炒米捣碎后当茶冲泡,感觉有几分近似《金瓶梅》中人吃的茶。加以笋干,也不是不可能。可惜年代久远,没有实物留存,只有想像空间无限。
浓稠的面茶虽然不比龙井老君眉雅致,在《红楼梦》中却也非全无地位。尤氏去寻李纨说话儿,李纨便让丫头去对碗姨娘家送来的好茶面子。贾家是南方人居北方,李纨南京人,尤氏是填房,又在本地有亲戚,也许是北方人,惯吃面茶。《金瓶梅》里的人虽然伧俗,也不是不吃《红楼梦》里的茶。李瓶儿进门后的春节,妻妾轮流做东摆酒贺年,吃酒间月娘便吩咐蕙莲去取六安茶。
大雪里西门家宴,月娘亲去太湖石上扫了粉白的雪,烹江南凤团雀舌芽茶与众人吃。“凤团”是宋时制茶的名目,团茶用蜡包装好,上边印着商标名号。此处是刻意仿宋之笔了,虽然书中字里行间显示是明朝坊间故事。如果是妙玉,一定挑剔地说雪水未埋在地下去新水辣气,可苏东坡们吃的碎茶在后人看来又多么焚琴煮鹤!人说仙凡只隔一线间,贵人与平民又能隔多远。
“香茶”似茶又非茶。人们在袖子里当宝贝似的带着,不时噙几片在口中,好像现在的口香糖。应伯爵吃了蒜,央西门庆拿些香茶给他;妓女直接到西门庆袖子里翻,翻出来据为己有。香茶好像是南方来的稀罕物儿。虽然几片香茶也值不了多少钱,但是在那个算计的、针头线脑都珍贵的世界里,争夺一点香茶也可以消耗些心力。那个时代,米和盐都比我们想像的要珍贵得多,何况香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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