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烦恼

欢乐的童年是相似的，烦恼的童年各有各的烦恼。

小学一年级，我曾经为一颗大金牙烦恼。它镶在一位语文女教师的牙床上，平时隐约可见，但在她单独辅导我朗诵一首诗时，却突然光彩夺目地迸发了出来。“滴答滴答，下雨了；种子说，下吧下吧，我要发芽。”她摇头晃脑，做欢乐儿童状，她的嘴巴起码比平时大出了一倍。我恐惧地看着她大嘴深处崛起的那颗金牙，不知如何是好。我的女老师是一位非常好的老师，而且她还真的姓金。问题是才小学一年级，我已经知道了金牙是地主女儿才会有的，难道我的金老师会是一个地主的女儿？我决定不看她的脸，就低下了头去跟着她学——“滴答滴答，下雨了……”然而，正是这一次的“滴答滴答”，使我得了平生第一次的物质奖：全校朗诵比赛第二名的成绩让我得到一个铅笔盒，外加两枝铅笔。这一次的烦恼很短暂，我不再害怕老师的金牙，我开始明白，金牙也可以长在好人的嘴巴里。

二年级的烦恼是关于运动会的。老师说必须穿白衬衣参加，但他说的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我却把它理解为第二天早上了。正是隆冬季节，我吵着要我外婆翻箱倒柜找出夏天的白衬衣，并且裹粽子一样地套在了大棉袄外面，神气活现“一二一”地去了学校。然而学校的老师同学却以为我家死了人正在披麻戴孝。我对运动会的期待，一直延续到白衬衣变成黑衬衣。那是多么烦恼的日日夜夜啊！套用《等待戈多》的台词，真是运动会迟迟不来，苦死了等待的人。到后来，我已经彻底忘记了运动会的时候，运动会却降临了。至于我有没有再穿白衬衣，想不起来，也许已经无所谓了。

三年级的烦恼很尖锐，有关阶级和阶级斗争。老师说：敌人就在你的身边，赫鲁晓夫可能就躺在你的床上，美国的飞机随时有可能到中国来扔炸弹。同学们，要提高警惕啊。因此我吓得不敢睡觉，我们一群小朋友还在屋外操场上挖了几个防空洞。外婆看我深更半夜不合眼，便来管束我。但是我却瞪着大眼睛问我的不识一个字的乡村外婆：外婆你跟我说实话，你究竟是不是特务？

四年级已经有了大烦恼，吃饭的时候，常常想到世界革命。看着碗里的大米饭，想到全世界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吃树皮和草根，竟然哽咽，食不能喝。

五年级的烦恼涉及了信仰。外面的大字报总说毛主席身体很好，一天的伙食费是5角钱，主要是吃肉丝炒辣椒，这使我极为困惑，不上一次地问过父亲：毛主席也吃饭吗？父亲说：当然吃饭。可是我想，毛主席已经那么伟大了，他怎么也吃饭呢？

12岁那年，一个寒冬的夜里，我睡在白天刚被太阳晒得发出香味来的大棉被里，舒服得蒙蒙陇陇，突然，关于终极的烦恼产生了——我第一次想到死。死是什么？死就是不能再躺在大棉被里，想象窗外的寒冷，呼吸窗内的空气；死就是永远也不知道隔壁房间躺着你的亲人，永远也听不到早上学校的铃声；死让你吃不成烧饼油条的早饭，你平时那么讨厌洗碗——死干脆让你永远也洗不成了。

那一夜，我流泪到天明，我的童年的欢乐与烦恼，以此为分水岭，宣告结束。第二天早晨起来，昨日阳光永不再来，我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生，生命，生活，一切与生有关的万物。就这样，走出家门时，我已经是一个少年了。

作者简介：

王旭烽，当代作家。1955年出生于浙江平湖，1982年杭州大学历史系毕业。现为浙江文学院副院长，一级作家。其长篇小说《茶人三部曲》（第一、二部）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其中第一部《南方有嘉木》曾获lggs年度国家“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八五”计划优秀长篇小说奖、浙江省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学术研究方面，有专业的茶文化学术专著问世，其中《大象无形——论中国茶艺形式》曾获国际茶文化学术论文二等奖，专著《饮茶说茶》被韩国选为大学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