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情结!”我在睡梦中喊叫起来,我忽地醒来,奇怪自己怎么冒出这样一个奇怪的名词,对心理学家来讲,一般用以描述父子关系紧张或母子关系过于亲密的情景总让人想到“娥底浦斯情结”。我想起白天来就诊的病人,一个面色憔悴且抑郁的母亲和一名约16岁带着倔强面容的男孩。据母亲介绍,这男孩的父亲是某高校的某学科负责人,一心扑在工作中,事业卓著,然而,对待自己独生的儿子却象“黄世仁对杨白劳一样”(母亲语)。“若孩子的成绩达不到他的要求时,他竟然拎着孩子的耳朵,拉到垃圾桶旁说:‘让你瞧瞧垃圾长什么样!你最好将它吃进去,这样你才能长记性!这样你今后也许不会成为社会垃圾!’我上去阻拦,他竟然刮我一个大耳光,这日子算是过不下去了。”母亲开始抽噎起来,我看到孩子低下头,但从其将两脚收拢、本来放在双膝上的手紧紧地握了起来及一缩一鼓的咀嚼肌活动等现象看来,孩子的内心里充满了愤怒的张力,特别是母亲说到拿丈夫没法、不得不考虑离婚而伤心落泪时,屋子里充满了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我知道,在此时,从移情角度来讲,对母亲而言,我是个充满能接纳理解她痛苦的“丈夫”角色,可对孩子而言,他准备着对想象中的敌人——他的父亲作出攻击性的反应,虽然这种反应在以往的经历中由于害怕父亲的权威和受到道德上的约束仅以想象的形式得以体验。我想,也许这孩子会在学校对同学的交往上有所表现。“孩子在学校表现如何?”我问到。“这不?他爸爸骂他打他也不是没有道理,他有时在学校与同学打架,把别人打得不轻,我从没想到从小那样乖的一个孩子怎么能下得了那样的狠手!”母亲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儿子。“娥底浦斯情结”,我在内心里念叨着这一名词。“在通过精神分析呈现出来的儿童早期的冲突中,普遍存在着一种最为强烈的、约产生于4—5岁,与欲望及客体关系有密切关系的娥底浦斯情结(Oedipus complex)。奥地利精神病学家弗洛伊德对之的主要描述为,男孩存在着想与其母亲性交,完全占有其母亲的欲望,并想以某种方式摆脱父亲,在不寻常情况下,少数儿童还有弑父的念头。在弗洛伊德看来这是一种男孩对父亲的爱,与害怕受其拒绝或身体受到其伤害特别是害怕因父亲的报复将其生殖器阉割的冲突,此称为“阉割性焦虑”(castration anxiety)。”在我的印象中,娥底浦斯现象在中国的历史中发生过很多次,似乎是个亘古以来就存在的题材,在接下来的朦胧中,我梦见自己变成了《寻秦记》(黄易著)中的项少龙,闯入2200多年前七国大战的时光,我的身份倒没有改变——心理治疗师。公元前239年夏天的一个黄昏我正在我的诊室等待一个神秘的访客,该病人是通过一个姓吕的年长老者约定的。时值“合纵联横”的僵执阶段,起因为公元前551年在宋国召开过十四国““弭兵”会议(《左传》襄公二十七年),将当时的“天下”划分为两个“势力范围”,东方归齐国控制,西方归秦国控制,公元前288年齐王为东帝,秦王为西帝(《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当时有七个主要的国家(燕、赵、魏、齐、韩、楚、秦),联盟分为分布在由北而南的“纵”联盟用来对付由西而东的“横”联盟。横联盟指秦国与六国中的一国或数国结成联盟以进攻其余国家,由西而东扩张,放名连横。 连年的征战,国家一片荒夷,男子多为国家征战而出,鲜有一家保留完全的,不是妻丧夫、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或儿女与父亲不能谋面。这也造成了来我开设辛大夫“心病”诊室(今天人们称之为心理治疗)的锲机,就诊的病人多为怨妇或患有各种神经症(恐怖症、焦虑症或抑郁症)的儿童、老人。此次约诊的病人有些特别,一个老者通过一个仆人传来一封信,信中这样写着:“辛大夫台鉴,兹闻贵所新开不日,生意盈门,夫于战乱之初,仍怠守救百姓于沉屙之中之初衷,实为凡人所难为,今欲以万贯邀君移足寒舍,商量大利于大秦之事宜,以防缟素天下之事重现。不知尊意如何,请即示知。吕不韦” 我心中大奇,吕不韦可是名震天下的丞相,当今天子赢政的仲父,他有什么需要我这个心理医生治疗的。我告诉来人:按惯例,我只能在诊室中接待吕不韦,时间可由他决定。我立即对自己的这一反应作了思考,以往,我也经常遇见病人馈赠礼品或银钱的行为,一般并不为之所动,为什么这次我将时间的决定权给予了对方呢?如果与钱财无关,是否与对方的名誉地位有关呢?还是因为吕不韦的名字引起了我的兴趣?一般情况下,我将自己可能的接诊时间告诉病人,由病人决定就诊的时间,一旦确定,则不轻易改动。在吕不韦的来信中,有“以万贯”相赠的句子,早年的吕不韦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在他的来信中,将我的治疗称为“生意”,一方面也许他对心理治疗并不十分了解,另一方面也说明他看重钱财,将之视为可以与权力等同的观念。虽然我不愿屈从于被控制,未作出“移足”的决定,但仍因感受到吕不韦的不凡控制力而作出了部分的让步。这些资料成为我即将面对吕不韦、进一步理解他的基础。 时间定于2日后的黄昏,这隐含着吕不韦欲发展私人关系的倾向、要不就代表他喜欢占用别人的时间(及其他的东西)。黄昏时刻,炎热的气温有些许下降,但我诊室四周的气氛蓦地紧张起来,平时就很安静的环境变得连蝉鸣及归巢的鸟啾声全都消失,叩门的首先是一名身着戎装的将军,明确我独自在屋内后,他退了出去,随后,一位身材魁梧,白发皓首的老者从容地走了进来:“辛大夫,你我不必多礼,老夫对心理治疗不大了解,故前来见教。”我双手一拱,将他让进治疗室,只见吕不韦径直走向通常我坐的长托悲木椅上,我犹豫了一下,很快地坐到他的对面。我想:“吕不韦一定有占据商机的非凡能力,他似乎习惯于先发制于人,他如何处理与赢政的关系?”吕似乎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开口道:“辛大夫,老夫前来拜访,除了慕名以外,实是出于无奈,我与当今太子赢政有了麻烦……,”他盯着我,看我的反应,好在我所受过的训练是“节制”,即不受自己内在冲动(好奇心和征服心理)的控制去影响治疗,不过我仍注意到他的用词“太子”。赢政的父亲异人(子楚)即位后,历史上称其为秦庄襄王,在位仅3年卒(庄襄王三年五月丙午),立嫡长子嬴政为王(公元前259年,时赢政13岁),尊王后为楚玉太后。看来吕不韦到现在(公元前239年)仍不愿承认赢政为天子,算起来赢政也该有20岁了,此前应该为垂帘听政,吕不韦肯定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21岁加冠后,赢政就是真正的权力控制者了。不过我听人说起过赢政的身世,似乎与吕不韦有着密切的暧昧关系,说到底,赢政许是他的亲生的儿子,那他争什么呢?无数个念头从我的心中冒出,可我的脸上却波澜不惊。吕在未见到我的反应后接着说到:“说来话长,赢政现在恨死我了,可他的今天,哪一条离得开我?”我开始发问:“您此次来找我是因为您的问题,还是别的问题。”我在想,避免荼毒天下后面的含义是否来自秦国内部(即他们矛盾的尖锐化),我还记得,公元前260年,赵国大将赵括率兵在长平败于秦国,十万赵兵被活埋。“我其实是想让您去劝劝赢政,我觉得他变得越来越固执,不仅是我的话,其他人的话也越来越听不进去了。”“他知道您来找我吗?”我问到。“怎么会?我现在都很难见他。”“还有谁能说服他呢?他以前倒是与他的母亲楚玉太后关系很好,可自从楚玉太后与其近侍嫪毐同居生子后,赢政便疏远了其母亲。”沉吟片刻,吕不韦说道:“现在天下形式越来越复杂,我的处境也越来越难,辛大夫,不瞒您说,我连真正的可以说话的贴心人都没有,眼看我的宏图即将实现,而自己却面临亲子不认、国人尽责的地步。”我将此话与所听到的传说联系起来:“这么说,外面的传说是真的喏?”吕不韦将目光转向屋中一隅,夕阳的余光在那儿透过木隙稀稀落落地投在木桌上,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是啊,一切皆源于亲情,而今,只剩下权力之争。当时,我虽是一介商人,但与赢政的父亲异人——就是后来的庄襄王有很好的私交,异人是作为人质被放逐于赵国的,平素比较孤僻,不善交际,加上其母亲夏姬不为异人的父亲孝文王所宠,所以他在赵国的命运就象无根的浮萍一样,漂流而无定所,甚至有时连经济来源都成问题。我因生意的原因经常去赵国,发现异人倒是愿意与我聊,接触后,我突发奇想,也许有异人出头的时候,不妨真正地重视与异人的关系。我发现异人对我的一个小情人玉姬有意,他大概是没有接触过女人,每次我们一起喝酒时,他盯着玉姬的目光直勾勾的,弄得玉姬老是回去后说你这朋友好没礼貌。我索性成人之美,你知道,女人在我们这个时代是可以当作礼物馈赠的,玉姬很快就怀孕了,有一天,玉姬悄悄地告诉我,那是我的种,玉姬就是现在的楚玉太后,而赢政,也许是异人的儿子,但也许是我的。”“那不很好吗?不管是谁的儿子,您目前过得不是很好吗?您担心什么?”我问到。“小时候,赢政性格比他父亲还孤僻,虽然在4岁之前,异人对赢政呵护有加,但与环境的隔离及周围赵国孩子鄙夷的眼光使得赢政从开始就不大愿与人接触,与母亲的关系特别亲密,以至于母亲不能离开他半步。”我想起了“分离焦虑”的字眼,幼儿最开始的恐惧和焦虑与害怕母亲离开和害怕失去母亲的爱有关。“异人在赢政5岁时在我的帮助下逃回了秦国,而赢政母子在赵国的境遇就更加凄惨,先是被关了起来,面临死亡的威胁,接着又是连年的近于绝望的等待,因为传来异人当了秦国国王的消息,同时也传来异人又有新欢,由于迟迟不能返秦,连玉姬的脾气也一日不如一日。在5-9岁的日子里,赢政母子相依为命,我想赢政一定在怨我当年将父亲接走,造成他们的分离。”吕不韦叹了口气。“难道他不知他与您的关系?”我注意到,4-5岁的赢政与母亲的关系因没有父亲的存在而加强了娥底浦斯的正性情结,即与母亲牢不可破的亲密关系由于缺少来自父亲异人的平衡,而显得依赖性十足,一旦出现外力,则将如压紧的弹簧被释放一样具有巨大的杀伤能量。“也许他不能确认我可能是他的亲爹,我其实应异人之邀,当了赢政的“仲父”(教父),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性格孤僻,但却很倔强,一旦认准的事情,决不轻易放弃,有时就显得偏执,记得异人逃离赵国时赢政才5岁,我还有时回去看他们母子俩,您知道我与玉姬的关系,玉姬那时对我的依恋甚至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可我分明从赢政的眼里看出了仇恨,也许他觉得父亲都靠不住,因为异人离开了他们,而我也是要经常离开他们的,况且,我去探望他们时,就意味着他母亲要让他独睡,他虽然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是什么回事,但一定能体验到我就是分开他母亲和他的罪魁祸首。“赢政与他父亲异人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我在想,赢政性格上的孤僻是否有与异人认同的倾向?!“异人是个相当忍耐的人,也十分软弱,他的母亲虽不得宠,但另一个得宠而无子嗣的华阳夫人却对之呵护有加,认为这孩子心地纯善,也许会以有别于战争的方式统领国家。开始,我以为我说服华阳夫人,视异人为己出,用以防老,后来才知,华阳夫人相信孟子的话:“不嗜杀人者能一之。”(《梁惠王》上),“一”就是“统一”,这当然反映了当时许多人厌战的情绪。异人继承王位后,因身体不适,一直无暇更多地顾及家庭,三年后终于不治而亡,当时赢政十三岁,似乎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悲伤,从他的神态中很难揣摩出他真正在想什么。他对异人与另外女姬所生的儿子-他的兄弟成骄的关系也很疏远,看来,他对父亲异人有着很深的积怨。”“有无异人将政权交给成骄而非赢政的可能呢?据我所知,异人与成骄的母亲关系不错。”我感到“竞争”二字在赢政内心中的张力不小,与夺走母爱的父亲(仲父)和夺走父爱母爱的兄弟们。“赢政是长子呀,更重要的是异人对赢政母子负有抱疚心理,不过说实话,我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当然,我有着私心,不管如何,赢政许是我亲生的,再说,赢政当时才十三岁,玉姬与我的关系也非同一般,也许我会有更多机会。”我明白吕不韦所指的机会是什么,这也许是赢政与吕不韦当前的矛盾焦点所在。晤谈进行了一个半小时,我无法主动终止会谈,直到吕不韦站起身来说:“辛大夫,我想您对我目前的处境已经有所了解,我自己觉得能对您说出这些,首先是感到吃惊,其次,我自己感觉轻松许多,但我知道问题并未解决,也将很难解决,老夫不再想来打扰您,但会安排赢政在不日见您,他将不会知道这安排与我有关。”说完,吕不韦双手一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再次强烈地感觉到吕不韦的控制力,不过我也觉得,如果我面对赢政,也许这样更好,我知道今后将很难见到吕不韦,所以在时间上,我未强迫自己硬性终止会谈。隐约中,我觉得吕不韦其实是挺需要别人理解他的,在强大的权力与控制欲之下,是否其真实的感觉为担心不能把握一切、将要面临失去一切的恐惧呢?不管如何,我明白,我即将面对的是一个马上要加冕的天子,或者,一个20岁尚在青春期的小伙子。他是否就是娥底浦斯的问题呢?至少,就目前了解的情况来看,在赢政和吕不韦与楚玉夫人的关系上存在着竞争性,表面上的权力之争若从深层去看,也许代表赢政想摆脱仲父吕不韦的控制和摆脱对其母亲过分心理依赖的自立性冲突,即由于摆脱依赖而产生的焦虑。吕不韦内心的烦恼一定来自于赢政对他表现出的反抗情绪,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吕不韦的焦虑程度就等同于赢政的焦虑程度。只是,楚玉夫人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我在内心给这个不凡的歌姬划上一个大问号。赢政的首次到访安排在一周后某一天的清晨7时,我虽能习惯不同来访者的特殊要求,但更习惯去从这些特殊要求的背后去理解、认识其人,早起也许说明他有着严格的自律性,“闻鸡起舞”的人早睡早起,生活上极有规律,也许赢政有某种强迫症的表现,另外,也可能他夜间的睡眠不好,许多情绪低落或焦虑的病人常有早醒的特点。赢政同意来我的诊室交谈,说明他从某种程度上还愿意接纳他人。我听见一阵辚辚的车马声,知道来的人不少。我等在门前,只觉得眼前一亮,一名身着素衣的青少年下了车来,一圈人散布在他周围。片刻,他一人向我走来,其步伐的稳重不象是20岁的人所为,我逐渐看清楚了他的面容,在朝阳的映射下,他脸上的轮廓特别地分明,并不象我们在兵马俑中看到的秦人那夸张而古板的脸,赢政在距我面前数步处停下来,直视着我问:“辛大夫?”我点点头:“您是?”“我就是赢政。”相书上形容后来的秦始皇“蜂鼻长目,鹘膺豺声”,前面的描述倒不错,很符合20岁时赢政的长相,后面的描述嘛,我倒觉得他的声音怎么象还处在变声期一样,20岁的人,竟然看不到一点胡须,生理的发育尚未完全,他是否有性的能力?我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赢政应该很早就被安排与女子圆房,至少给我的印象中其生理特征不成熟。他的心理是否也如生理特征这样幼稚呢?至少,从他直视我的目光里见不到幼稚,而更多的是审度与猜疑。在那一刻里我的头脑中晃过了许多念头。“太子您好,我正在此恭候您的到来,屋里请!”我仍按惯例将他先让进屋里,观察他的习惯性行为。他站定后,将屋子打量了一番,问:“我该坐哪儿?”我指着靠窗的一张椅子说:“太子请坐。”看来,赢政面前仍不能真正控制局面,至少他没有吕不韦那种压倒一切的自信。我反倒对小伙子产生了一丝共情,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知道他有着孤独痛苦的童年,也许未来对这孩子代表着更多的压力。但也许,因上次吕不韦表现得有些专横,使得我自动地与赢政站在了一边。“我母亲让我来,我知道您是可以信任的,而我的确有些长期以来困扰我的问题需要解答,您知道,在一年内我即将正式加冕,自己感觉到压力很大,经常头痛、胃痛和腹泻。”赢政没有犹豫地开始他的讲话。我注意到在开始他就将他母亲提了出来。“您一向都习惯早起工作吗?”我从时间的设置上开始我的问话。“我从来都睡不过早晨5时,夜间的睡眠质量也不高。”“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赢政沉吟片刻:“我想与我在赵国的童年经历有关吧。”我关切地望着他,未作声。赢政转开了眼光,看着屋里的一角开始讲话。“从我记事起,我记得母亲的怀抱是我最安全的去所,她声音温柔、会唱很动听的歌给我听,我经常在她的怀中睡着,那时父亲在家,对我很慈祥。虽然我们与其他人来往不多,但父母的关系很好,母亲经常在家跳舞给我们看,父亲一边饮着酒,一边应和,我其实最眷念的就是“家”的含义,但即使在那样的时光里,我仍经常被别家的孩子骂为“野种”。“那时您多大?”“3、4岁吧。虽然我不清楚这词的真正含义,但从父亲的叹气中我对赵国产生了深深的仇恨,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秦国。5岁时父亲的逃离使得我们这个小家也支离破碎,我娘常对我念叨:‘要是能回秦国到你爹身边,一切就会好起来,那时我真得觉得很无助,我能够感觉得到我娘的害怕。”我觉得赢政要是能够躺下来讲也许更好一些,我注意到他开始称母亲为“娘”。父亲为“爹”,这种下意识的退行有助于他回忆,也有利于治疗关系的发展。我没有打断他。“当时,‘野种’在我的理解上仅仅为作为秦国人质的后代,‘无根者’是也,后来,我察觉我的仲父与母亲之间的关系,我开始在更屈辱的含义上来理解‘野种’一词。”赢政的声音明显地高了起来,我看见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很快控制住自己的声音。看着我说:“我知道,外面对仲父与我的身世联系起来的传闻很多,您听到什么吗?”“至少,大家认为吕丞相对国家有很大的贡献。”“哼,”赢政从鼻子中发出轻蔑的声音。“没有他,我会干得更轻松!”“小时侯,不是他经常关心您的吗?”“醉翁之意在我娘!”我差点笑出声来,这更加深了我对赢政的好感,在某些方面他还有着孩子的率真天性。“我其实很讨厌他,不仅仅因为他与我娘的关系招来了议论,还因为他处处以仲父自居,好象一切都要从属于他,没他不行似的。”“也许您不喜欢您母亲与他交好?”“每次我娘见到他,就象久旱逢甘霖似的,我好象是他们的一个累赘。”我想到赢政在外观上的幼稚,“您自己觉得是个累赘还是他们对您假以颜色?”“我每天与娘睡,仲父只要出现,我娘总会对我特别好,哄我早点睡,她会离开我到另一间房去,我现在简直害怕我娘对我特别好,这成为我产生不安的信号。当时就觉得在娘面前自己没有仲父重要,我总害怕娘就象爹那样离开我,所以仲父一来我就睡不着觉。”“您知道仲父与楚玉夫人干什么吗?”我回避了“母亲”这个字眼,因为我猜在赢政睡不着的后面可能会有一些尴尬。“我睡不着就会悄悄地起来,看他们做什么,多半是喝酒呀,我娘与仲父互相击节吟唱至半夜,我有时熬不住,便倒在门外睡着,但有时又会被一阵阵呻吟声吵醒,当时我还以为我娘与仲父打架,咳……,”赢政有些腼腆地停住了话头,看着我。“现在您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我更加坚信赢政在生理上会比较幼稚,因为腼腆的表情不应该一个君王的脸上出现。“当然,但我夜间睡不好觉的习惯从此养成,总在想我要是仲父就好了,娘就会与我一起玩了。13岁时我即位前被安排圆房,可……”赢政停顿下来,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些红晕。“园房对您来说是否很困难?”我想我应该帮他一下。“想到我娘与仲父在一起的情景,我就是无法完成那个过程,我到现在仍讨厌与女人接触。”我想在赢政睡不着的背后,除了害怕失去母亲和母亲的爱外,我开始怀疑赢政在内心中是否十分想与仲父吕不韦抗衡,吕不韦前不久来找我时的焦虑是显而易见的。“您是否觉得仲父夺走了您母亲对您的感情?”“唔……,”赢政犹豫着,似乎在找一种合适的表达。“我知道他对我很好,在我小的时候他总给我带来许多玩的吃的东西,我娘也很高兴,我无法表达对他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我想,我是不太喜欢他来找我娘的,以后变成了不喜欢他。”“您觉得还有其他的原因吗?”“13岁那年(公元前259年)我父亲去世后我即位,看得出来吕不韦十分兴奋,他要求我在全国宣布他为”仲父“,我娘竭力推崇这一主张,顺理成章地,他与我娘接管了国家的一切事物,我每日除了见老师外,在娘面前总被要求正襟危坐,她也一改对我儿时那样亲密的态度,要求我按君王的规矩行事。有次,我偶然去见我娘时,发现吕不韦正与我娘在一起欢娱。我突然回忆起童年的事情,从那一刻起,我开始仇恨吕不韦。”“好象谁要夺走您母亲您就恨谁?您对您母亲的感情很深?”我推测赢政的仇恨也许不只针对吕不韦,或者说对母亲的负性情感蕴含着更大的能量,起初其爆发的对象为母亲以外的人(如与母亲有密切关系的人——赢政的竞争对象,仲父吕不韦或父亲秦庄襄王),当机会来临时,其矛头迟早会指向其母亲。赢政沉默着,我也未开口,我在等。“我是十分爱我娘的,”带着有些沙哑怪怪的声音,赢政艰难地开了口,我发现他的眼眶有些湿润。“您知道我的睡眠不好,即使睡着,经常梦到我在垒土,将泥巴合成一团团的,堆成一堵墙,围起来,形成一个院子,我就坐在这院子的中间,每当我即将完成闭合的工程时,总会出现一张大口,将围墙吞噬掉,包括我,我总是被吓得惊醒过来。我觉得我娘就象梦中的这道围墙,能为我抵挡一切,让我感到最不安的是我娘自己会象稀软的泥巴一样坍塌,那样围墙就荡然无存了。”“您是指她与其他人的关系?”我想起吕不韦说的楚玉夫人与一个被称为是“嫪毐”近侍的传闻。“《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作为一个即将即位的君王,母亲的行为不能让我以‘中和’之心待人,那些辱没母亲与我名誉的人一定会受到惩罚的,我发毒誓!”赢政的声音让我如鲠在喉,我见到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佩剑柄,面颊部肌肉鼓起几道棱沟。我察觉到赢政幼稚的声音与长相背后隐藏着巨大的杀机,在一阵寒噤中我醒了过来。我突然明白了赢政的统一天下的抱负及行为背后的含义。正如齐国谏客茅焦所言: “陛下今日行同狂悖,车裂假父,囊扑二弟,言之太甚。幽禁母后,残戮谏士,夏桀商纣,尚不至此……”。赢政在21岁正式加冕后,迅速以现实的行动实现了他隐埋多年的愤懑,将母亲的近侍嫪毐五马分尸,杀死两个同母兄弟,囚禁了母亲,而且将这种愤怒扩大到对所有胆敢违逆他要求的人的身上。其仲父吕不韦也未能逃过死劫,赢政亲自写封信给他道:“君与秦究有何功,得封国河南,食十万户?君与秦究属何亲,得号仲父?今可率领家属速徙蜀中,毋得逗留!”吕不韦览毕,看到赢政连自己赖以生存的头衔都给抹掉了,知道赢政恨自己恨到了头,遂自尽。我想到艾里克森的观察论断:男孩喜欢刀枪的游戏,而女孩则偏向于玩过家家,搭积木、做房子的游戏,他认为,随着娥底浦斯时期的到来(4-6岁),男孩适当地做女孩所做的游戏,有助于发展其人格中温情的部分,那代表宽容和善感;反过来,女孩则会具备果断和坚毅的性格,而这需要恰当的与异性父母的认同,无论男孩女孩,均需要克服与母亲分离的恐惧。赢政40岁时以武力制服了六国,统一了中国,推行暴政,这是一个男孩举着刀枪玩游戏的重现,可是回想赢政所做的梦,“长城”不正是一个围墙吗?有谁能想到赢政将中国统一的驱动力,竟来自于那么一颗孱弱的心灵,被围起来的中国,不正代表了他一直在幻想着躺在他母亲怀抱中安全温情的想象吗?死会造成与亲人的分离,所以他对长生不老着迷。在他安排的陵园中,由于害怕孤独,他创造了著名的“秦俑”, 想象一个5岁的幼儿孤独地在异国度过的童年,这是赢政需要安全、需要与人交往的象征。回到开头所提的病人,我觉得问题不仅仅出在那粗暴的父亲身上,过于亲密的母子关系也让我担心不已。悲呼,秦始皇情结!我明白了在开头我喊出这一名词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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