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口那条从容的狗

每当我被你拥抱的时候，那是真的吗？沉默变成外面的河流，行云自在漂泊。每当我想念你的时候，那是真的吗？抬头望着美丽的夜空，星星正在闪烁。我有消极的理由，所以从不要求。你有坦白的自由，却从不对我说。说！说你永远都不离开我，说你会保护我。爱是危险的漩涡，说出口就会沉没。说！说你永远都不离开我，说你会保护我。说，说你甜蜜的话不是敷衍我，爱是星星在闪烁，说出口就坠落。 听着刘若英的歌曲很容易让人做青春的梦：漂泊、多变、冲动、幻想，还有……伤感和成熟。慢慢地，青春已经不再是我们的特权了，这种感觉却为沉甸甸的生活的沧桑所填满。 既然青春有冲动的理由，我和曾奇峰决定再“青春”一次，在赴合肥去参加中德精神分析培训的途中，我们开车绕道江西，沿路随意地停走。第一站为景德镇，下午三点，阳光斜照在城里的小河上，粼粼波光有些闪眼，沿着河边种的一些梧桐树无谓地挡住一些光，又由它们斑驳地照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沿河的道路上站着和坐着许多老年人，打牌、唠嗑、旁观、更多则在发呆。我倒很羡慕他们，没有时间的限制，也不着急生活向何方去，让日子悠悠地渡过！ 往远看，河面上竟然有迷朦的感觉，似乎在远处河道的弯处长出一簇城里少见的绿荫荫的树丛给本已经不强烈的阳光增添了秋意。往河对岸看，则有巨大的城堡阴影凸现，我惊讶于在这小城市里出现的这种景观：在河岸的坡上逐渐升高的堤坡簇拥着结实的石板堆垒出类似意大利山区常见的郡堡，这让我想起，95年有一天到德国的一个叫Worms的城市去拜访朋友，天逐渐黑了，开车一路找不到那城市，心里有些着急，突然在眼前横空出现一座巨大的城堡，横亘着逼近、那巨大的城门和两侧高耸的双塔顶，仿佛要让你进入一个魔神之地。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十分有道理，见到这样的景观，你唯恐自己离之太近、陷入太深。慑于其雄伟、阴戾以及神秘的色彩，说不定先就给要想来犯的敌人造成了心理上的威慑。也许，景德镇的瓷器制作秘密就是这样保存下来的。 在一个小小的公路招待所里，一群不到20岁的男女服务员正在开心地玩牌，他们脸色红润、身材结实，专注而喧嚷，丝毫看不出他/她们已经从早工作到下午的疲劳，丝毫未因我们的到来影响他们玩耍的兴致，也不因要腾出手来为我们服务而显出不耐烦，依旧是不紧不慢的速度介绍菜谱、上茶，用江西话告诉你她们的特色菜肴。菜自然是深得吾心，但更精致的是用景德镇瓷制作的雕画着古画的瓷坛，内盛用辣椒、腌肉、酒酽过的干笋，裹上糯米，表面铺上一层蒜泥和葱片，辣得年轻，酽得老道，如同我们看到的老年人和年轻人，均是做着那个年龄该做的事情和体验着该体验的心情。老年于是显得不那么悲哀，而是俨然从容；青年显得并不迷茫，而是快乐而单纯。 接下来的路程美得眩目。婺源被称为中国最美的古镇，实际上为一个地区，周围有许多景点，如鸳鸯湖、李坑、江湾、汪口。其中，鸳鸯湖为最大的野生鸳鸯集栖地，据称全世界4000多对野生鸳鸯就有2000多对来此过冬。鸳鸯湖实际上为一个人工湖泊，周围由一些小山丘围绕着，由于没有多少游人，显得十分安静，在已经昏暗的光线下，湖泊中任何偶起的涟漪都被解释为由尚未归巢的鸳鸯所为，导游不断地提示可以租借在湖边建造的达到三星标准的鸳鸯屋过夜，她急切地解说着鸳鸯湖的一些传说和一些人工作品的意义（如鹊桥和连心锁），年龄与前面所说的服务员相似的她和这人工湖一样变得十分地庸俗和商品化。我们决定离开，两个只有友谊的男性没有必要在一间鸳鸯屋中夜宿！ 第二天清晨，旅程的商业气息变得 越来越浓厚。李坑是一个村子，但你进村需要买票，有专人导游，解释村子里的一些人为的建筑的人为故事，江湾的旅游与国家领导人的故居有关，所以大幅广告画上赫然写着：日出江湾红似火！ 我们觉得最安静和自然的还是一些未开发的村子，村里不是那样人工的安静，打谷场上散落着脱粒的谷子，古朴的木制脱谷机落寞地竖在那儿，几个妇女自然地奶着孩子，并友善地对着你笑，孩子则好奇地看着你的车子在泥地里碾出的车辙印，远处的稻田错落有致，田尽头屋顶炊烟似乎可以一直飘进你的嗅神经深处。 一座小桥横于很浅的溪水沟上，沿着小溪边盖起的屋子全为白墙、黑瓦并带弯角的屋檐，走近看可发现精雕细刻的镂空木头装饰，在汪口的俞氏祠堂里，我们发现此类居屋的典型造型！其双柱上刻有一幅对联书曰： 青山抱水水抱村赣北无双景；彩凤磐龙龙磐阁江南第一祠。 我觉得，每联前面都写得不错，后半句强调第一。则大可不必了，但这成为中国人近世纪来的嗜风，精神分析将此考虑为极端自卑、不自信的表现，而前两世纪我们民族的表现的确令人自信不起来，不过有时人的自卑是骨子里的，与贫穷和落后没有关系，就如一个暴发户在自己卖的别墅里每层楼都放置一模一样的音响一样，只能说明他有钱，并不说明他的音乐欣赏力有多强。 倒是在俞氏祠堂旁的一家小店未挂“天下第一店”的招牌，我们踱入时，一条家狗端坐在地，虎视眈眈地望着我们，既不摇尾，也不发出按捺不住兴奋的呜咽声（餐馆的狗应该如主人那样热情不怠慢客人）。一个中年妇女热情而不失分寸地接待我们，我们只想吃面，曾奇峰从冰箱中寻出带苍蝇的腌猪肉，我们指明要吃它，那妇女平和地说：可以，不过要等30分钟，我们索性到村子里去游荡，让腌肉在蒸笼中慢慢体验高温吧。村子的妇女均带着孩子在溪里洗衣，清澈的溪水和着早晨透明的阳光，伴随着妇女捣臼衣服在石板上发出的沉闷的声音和她们互相开玩笑的清脆笑声。孩子在小溪边盯着游近的鹅和鸭子，它们以为洗衣粉是可以吃的饲料，却被喂向了衣服，到水中形成一阵白雾俄而消失。奇峰说，这还是会造成污染吧。村子几乎没有街，只有纵横交错、狭小的巷子，并排只能走4个人，每家的门面就临着巷道，是那种带木坎的板块门，可约摸看到厅内高耸的案几上的蜡烛、盛着剩饭菜的笼屉和一些拜祭的图腾。正面墙上还有应该是祖先的照片，房子虽只有二、三层楼高，但即便是在早晨，光线在狭长的巷子里也显得吝啬，较昏暗的屋里并无什么现代化的设备（甚至没有看到电视机），多数村民看来并不十分富裕。一个7岁左右的女孩正在门槛上开始她的早餐，看上去是面条伴腌菜和辣椒，我不禁赞道：真好吃！她瞥了我一眼，很自然而略带自豪地说到：那当然！说罢，埋头大吃起来 ，不再理我们。我们不禁笑了：不屑于羡慕外来的诱惑，也不为自己落于山村而感畏缩，我们甚至能够感受到这小女孩的傲气——为自己平常的早餐！她一定也为自己的父母，为自己所处的居住地而感到骄傲。唉！她若长大了要还能够保持这样的朴实就好了。 不管如何，这里的山水和人们非常干净，是那种心灵被洗涤的感觉。最后吃到的腌肉（当然不含苍蝇）鲜嫩爽口无比，它是用糯米裹着闷在干柴烧灶的锅上慢慢地蒸透，我们谢谢这妇女时，她说她不是老板，这时进来一个20几岁的女孩，她自然地打着招呼，妇女说她就是老板，我们夸她家的腌肉好吃，她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们这儿的茶叶也很好，说着举起了手中的一条大河鱼，这也是这小河里的，以前还大哩。这时，那条狗也在边嗅来嗅去，然后低头走到奇峰的身边准备沾些腌肉的香荫。 吃完面条和腌肉的奇峰点起一支烟，说，哎，你刚才进门时的样子好像是这狗的亲戚哩。我进门时的确装着与这狗忒熟，随便找了一个小名（如小芳）跟它打着招呼，它摇起了尾巴。奇峰说，这可是投射性认同啊：你装作是狗的熟人，它以为你是它亲戚，摇尾巴后，你就认为是它亲戚了。你们互相认同了本来毫无关系的关系。我一想，这过程的确很有意思，虽然我没有认为自己是狗，但这狗可能认为自己是人了。不过，我想，投射性认同的起因还是缘于害怕，或者恐惧，如果已经相互认识，就不会有害怕的感觉，只有觉得不安全时，才会产生保护性的幻想：我认识你，不要怕（吠叫或咬人）。本来，很多家狗并没有想象的那般可怕，它们是愿意与人为善的，只是太多从人那儿获得的痛苦的体验：被谩骂、被暴打、被抓去阉割甚至宰杀，它们天生就处于不安全的环境中，所以要装出攻击的模样。我在德国看见得狗则温和得多，它们知道自己处于比较安全的环境中，所以不必以恐怖面容示人，只有在自己安全受到威胁时，才会在表面上装着不在乎的样子，认为自己很安全，很有力量，实际上，骨子里非常害怕，这就是我们平常说的分裂，一方面，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有威慑力的狗，不容侵犯；而另一方面，则非常卑微地认为，自己会随时成为人之鱼肉，所以多数情况下会乐于找一个人并服从之。这样，遇见陌生人假装认识它时，摆脱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像人认识它那样认识人，人接受它就可以给它吃腌肉而非狗肉了。如此，这狗深谙做人做狗的道理，“天下第一狗”的称号倒不辱没了它。至今，我们还在怀念汪口叫“小芳”的那条投射性认同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