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做了几十年的“土律师”，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有时碰到来写状子家里困难的，往往是别的一句“你是好人”就是最高的报酬。这一切我们都认了。直到十几年前父亲接了邻村的一个案子，被人堵在乡政府打伤后，而原告撂下挑子拾便宜，家里人说啥都不赞成父亲再替人写状子了。可打伤后的父亲依然我行我素，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打了五六年的官司才讨回了一纸正义。我们都以为经过这次“教训”后，父亲肯定会乖乖地呆在家里安享晚年了。

一天中午，我刚走到家门口，看到本村的长辈坐在父亲旁边，正在讨论着有关村书记的事情。我的火气“腾”地就上来了，全然不顾父亲的尊严长辈的礼数，涨红着脸对父亲说：“你忘了上次的教训？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兄弟们想想，他们世世代代都在这里住，你去告他，记他世代和我们结下冤仇。”我又不高兴地把头转向长辈：“老舅，书记有权有势有钱，你要和他斗，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成把握，说句难听点的，他说钱就可以把两家压死。当然我也知道这些钱是村民的，可别人都不出面都认了，你为什么要出面？当然这是你的权利，但你不要拖累我父亲，写状子找别人去。“

我撇下被我呛得脸红耳赤的长辈和父亲，气鼓鼓地走了。

长辈走后，我发动母亲兄弟一齐劝父亲，父亲不惊不变的兀自沉默不语。几天后，我提着一颗心去了省城做买卖。没多久就听说父亲接了此案，连兄长也卷了进去，和村民联名状告村书记。此案惊动了有关部门，也惊动了村书记。终于在一天夜里遭到了歹徒的报复，兄长被连夜送往地区医院抢救。父亲因为没在场躲过了一劫。

我又气又恨又急，气父亲不听劝阻，恨歹徒目无国法，疯狂报复，急自己一个弱女子无能为力。

此后，案件变得越来越复杂。父亲算是彻底陷进去了。在漫长的正与邪的较量中，村书记多次托人调解，许诺种种好处，只要父亲放弃告他。可父亲不为所动，还振振有词：生死有命。再说要是每个人都胆小怕事只捧自己头，那岂不是天下大乱。我仍然苦苦劝说父亲见好就收，父亲瞪起眼向我吼：“你少多嘴！”

我气恨之极，以后真的赌气不再多嘴。就算父亲一次次去省城上访，我除了好酒好菜招待外，硬着心肠不陪他去任何地方。后来我盘了生意去京城，心想，这下好了，自己不在省城，就算父亲再去上访，我是眼不见心不堵。

谁知，到京城不久，父亲的传真也跟到了京城。一阵气恨过后，想到父亲年事已高，就当是尽孝吧。我心一软，无奈地拿着一份份材料奔走于京城的各个部门。

那天早晨，我辗转乘车到公安部。由于来早了门还末开。十二月的京城，雪花飞舞，砌骨的寒风挟着狠劲使劲抽打着我，我缩着身蹦跳着，像只受惊的猴子。试图释放出一点热气以驱寒，可我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进了冰窟窿里，对父亲的恼恨随着寒冷的加重而加深，我有了逃离此地甩手不管的念头。

不知不觉门口多了几个人，只有一些人陆陆续续地从各个胡同口冒出来集合在门口，想必全是和我一样来上访的。不知是寒冷还是陌生，每一个人都麻木地沉默着。

在我异常刺耳的哈气声中掺进了喘气声。我循声望去，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正蹒跚而来。

她，花白的头发肮脏而凌乱，一张松树皮样的脸污迹斑斑，混浊的眼睛糊着黄色的眼屎，一身棉衣裤虽然没有打上补丁，看上去也是弹子即破的样子，脚上拖着一双烂了后跟的布鞋。她来到站口看了一眼紧闭的铁门，移步到门口的垃圾筒前，缓慢地蹲下身，伸出两只黑瘦的手扒开垃圾，垃圾里滚出几块馒头，她像得了宝似的赶紧揣进口袋里。又继续扒拉，发现了一个泡得发白松软的馒头，忙伸出两只手捧起来，然后她直起身子，捧着馒头凑到嘴边。

这是2003年腊月京城小巷的一幕。我心酸之极的大叫：“太脏了！”

老人浑身一震，馒头应声而落。惊魄稍定的老人白了我一眼，蹲下去捧雪地上的馒头的碎渣。

我抢上前：“老婆婆，这不能吃。”

老人抬起混浊的眼睛嘟囔：“为什么不能吃？我天天吃的就是这个，不吃饿死我不成？”

众人都在看着我们，我手忙脚乱地打开包摸出一百元钱，还末等我开口，老人像受了侮辱似地别过头，继而呜咽开了：“挨千刀的干部呀，把我的口粮田给卖了，我不要钞票，我要我的土地啊！我那可怜的儿子找干部论理却被关起来还打他。我要告这遭雷劈的。吃国家饭的人不会不管我吧。呜呜……!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家乡的村民个个义愤填膺却又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我想到了歹徒的猖狂，想到村书记的歹毒，贪婪，骄横和得意，我又仿佛看到了父亲：花白的头发，饱经风霜的老脸透出一股刀刻般的凛然之气，今日，我如果不替父亲跑这一趟，那么现在站在这里的就是父亲，尽管父亲不会像这个老人一样去垃圾里扒食，可一生节俭的父亲一定是啃着廉价的面包，方便面，就着军用水壶里的白开水，在寒冬腊月里固守他自己的信念和村民的希望。

满腔悲愤中父亲遗传给我的基因使我取出材料，迅速掏出笔填好头天领到的一张表，写下了村书记的滔天罪行：

1不择手段，疯狂掠夺。贪污村集体财产一千二百多万元。

2为了阻止村民上访告状，雇凶杀人。

3为了报复打击上访村民，组织白手党，在镇政府门口制造了震惊一方的血案。

最后，我在上访人的一栏里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耳边再次响起父亲挂在口边的一句话：“我就不信告不倒这些贪官污吏。只要我还有口气在，只要共产党不灭亡，这些贪官污吏迟早会罪有应得。”

“门开了！”人群中有人欢叫。

我搀扶起还在舔着馒头渣的老人跨进门里，满屋的热气立时包围了我们。

这一刻，我在心里对父亲说：“父亲。你是对的。”

朱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