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的味道
1
在我的记忆中,奶奶代表纪律与公正。
我有个重男轻女的传统家庭,身为第二个女儿,我妈生我的时候没什么人来探望,她在医院住了几天,气氛很凄凉。五年后妈妈又怀孕了,检查还是个女儿,她大哭了三天,面对了此生无男的现实。
好在我不是轻易被打败的性格,她痛定思痛,怀孕期间拼命看可爱女婴的照片,心想这第三个女儿要生得讨喜一点才有人疼。
“生你的时候门庭就那么冷落,这孩子如果再长得丑那不完了。”我回忆起当时的心情,非常认真地说。
或许老天爷心情好,听见了一个年轻母亲卑微的祈求,并决定实现它。我第三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不但不丑,还非常可爱。不过,最令所有人出乎意料的不是孩子的长相,而是性别。
原本医生斩钉截铁宣布是女孩的婴儿,是个男孩。
那年代的B超科技有过高的失误率,但这个错是受欢迎的,没有人表示不满。
我记得妈妈生弟弟那天,我在客厅玩,爷爷奶奶都没去,在家里看电视。突然电话响,爷爷去接,只听他整个人一下就蒙了,不断反复问对方:“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然后他挂掉电话,回头看见一脸问号的我,神采飞扬,拉起我就在客厅开始转圈圈:“是男的!是男的!你妈妈生了一个弟弟!”
眼角的余光中,我看见奶奶仍旧一派淡定坐在沙发上,面不改色。
或许是她自己生了四个儿子,不觉得男丁有什么稀罕,也可能是她的思想和教育,让她从根本上认为生男生女是一样的。
这要从奶奶的学历说起。
2
奶奶是国立师范大学(今湖南师范大学)毕业的,之后就一直教书,生活很简单,重心就是学生。她高一米六几,面容清秀,明明条件不错,但二十出头还没有对象;这个年纪在当时很多人眼中算是大龄剩女,和动不动就呜呜作响的空袭警报同样令人心焦。奶奶有个大她两岁已婚的姐姐,姐夫是黄埔军校十三期的。眼看这个妹妹明明人人称赞,却依旧小姑独处,两夫妻忍不住越来越急。最后由姐夫出面,介绍了一个同期的男生给她,两个人谈得很投机,于是奶奶离开了故乡,嫁到扬州。
结婚后没几年,他们带着襁褓中的大儿子,跟着部队辗转来到台湾,之后又生了三个儿子。爷爷身为炮兵团团长,长年在部队里,远离故乡的奶奶,家中穿梭的亲戚没几个,除了军眷,只有传令兵。
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年龄相近的儿子,家用有限,生活辛苦可想而知。奶奶发挥了她做老师的专长,用铁一般的纪律将家整治得井井有条。
我们家的家教是出了名的严格,奶奶对礼貌和骨气特别要求,吃饭喝水站坐走都有规矩,大人没开动,饿死了都不能举筷子,饭吃完了也不能任意下桌,要等辈分最大的长辈同意才能离席。中央的转盘只能顺一个方向转,不能逆行,一道菜再喜欢也只能夹一次,所有人都轮遍了才能再添。咀嚼不能出声,手肘绝不允许放桌上。如果是出门做客就更多规矩,从小我看见饭没吃完就能下桌去玩的孩子,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奶奶特别介意我们对待别人的态度,要求我们见到长辈一定要打招呼,不管对方是谁。来家里的客人就不用说了,有时逢年过节家里来的人多,她照样一个个盯着,谁叫了人谁没叫都一清二楚。即使是帮佣或保姆她也一视同仁,我出生的时候,家里环境已经不错,爸爸请了帮忙家事的阿姨,出门也有司机。奶奶仍旧要求我们自己的事自己做,遇到打扫阿姨也要毕恭毕敬地喊“阿桑好!”
青少年时期的我,曾经觉得这些规矩很烦琐,有次问她为什么喝完水的杯子要自己拿回厨房,阿桑不是会做吗?
她很严肃地回答,因为这个人是来帮她和我的,和我们没有关系;因为阿桑工作已经很忙了,因为人家也是人。
这个观念影响我很深,以至于我遇到服务业的人,总是非常客气。
奶奶的世界是公正的,什么都有一套规矩;基本上大人没说可以就是不可以,可有时候即使大人说可以也不可以。这种不确定的情况,一切都以奶奶的脸色为准。她不太打骂,但又自带一股威严,让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而且不用出声。
大家都笑说,我奶奶教孩子不走声控,靠颜控。
这点我深有体会,并且为此付出过惨痛的教训。
3
像很多外省太太一样,奶奶喜欢打麻将,有时候牌友来我们家,有时候她去别人家。她也会带着幼儿园的我去打牌,做客的过程很像打一个叫作“口是心非”的游戏,充满着机关与陷阱,随时亮起红灯和警钟。譬如说一进门要站好,主人叫你坐都是骗人的,你真的一屁股坐下就惨了。这个时候就要抬头看奶奶,她略略点头或是微笑才能坐。大人递饼干糖果过来,反射动作就是摆手说不要。
我奶奶会说:“小孩子,吃那么多零食做什么!”
主人会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拿去吃。”
这是陷阱二,千万不能上当,你要摇头如拨浪鼓,仿佛这些糖果饼干都有毒,眼睛还不能盯着食物看,要隐藏所有渴望。
奶奶满意了,点点头:“大人给你,你就拿着吧!”
这句话瞬间解开所有封印,这时候我才能鞠躬说谢谢,伸手选一个喜欢的。
是的,一个,这是机关中的地雷,结局后的彩蛋,一次全拿保证让你后悔一辈子。
不过没关系,忍耐都是值得的,这次表现好,下次才有再出来的机会。
俗话说放长线钓大鱼,就是这个意思。
我算是懂察言观色的小孩,通常带出去都能受到赞扬。直到有一次,天气实在太热了,奶奶和朋友打了一个下午的牌,丝毫没有休息的意思。我很渴,于是蹭到她身边,小声说我想喝水。
“乖,自己去冰箱里拿,有果汁。”主人家一边摸牌一边这样说,神情很和蔼。
我转头看向奶奶,她没有回答,但是眉开眼笑的,我想这就是可以的信号。
这家是熟人,我来过很多次,于是一蹦一跳地走去厨房,伸手就把高高的冰箱门打开。一阵愉悦的凉风扑面,映入眼帘的是瓶装果汁与养乐多,我特别选了一瓶小的,举起来转身问:“这个可以喝吗?”
还没来得及听到回答,我就看见坐在牌桌上奶奶的脸,她的视线从一排小塑料方块上抬起来,面色比她手上的麻将牌还要青。
当下我就知道功亏一篑,大魔王出现,我完了。
奶奶是很理智的,为了顾及孩子的自尊心,她从不在外头发火。那天她尽力强颜欢笑,草草结束牌局告辞回家。一路上她一句话都不说,我战战兢兢,心里都是游戏结束,超级玛丽倒在地上的画面。当晚我被藤条打得好惨,更悲剧的是,奶奶教训完了还和刚下班回家的爸爸告状。
我记得自己哭着分辩,说因为奶奶笑了,我才以为可以去拿饮料的。
我爸一听,转身向奶奶投以询问的眼光,她百口莫辩,气得不得了,说压根儿没听见我问,她笑是因为听牌的缘故。
那天我被揍了两次。
现在想来,身处麻将世家,我牌技差大概归咎于这次的阴影;看到麻将牌就想起小时候挨的一顿棍子,一听牌就直打哆嗦的人是不会赢钱的。
后来我爸安慰我,说他小时候也犯过同样的错。小时候奶奶带他上街,他看到邻居小孩吃棒冰,于是不肯走,闹着也要吃。奶奶不给他买,正僵持不下的时候,邻居爸爸好心买给他一根,他立刻接过来吃,结果回家被奶奶狠狠打了一顿。
他很不服气,问人家给的为什么不能拿,奶奶蹲下来直视爸爸的眼睛:“我们没钱没关系,不能连骨气都没有了,你要记得现在想吃吃不到的心情,以后赚钱买自己的棒冰。”
我听了肃然起敬,觉得奶奶既强大又有原则,被她打一顿也甘心。不过被我爸打就不太合理了,明明吃棒冰和拿果汁差不多,大家应该将心比心同仇敌忾,他凭什么打我?
“这叫作传承,懂吗?”他沾沾自喜地笑了,“要不你赶快生一个,以后也可以打他。”
4
奶奶是湖南人,口味重喜欢辣,每次吃饭都要切一盘生辣椒来配。她擅长腌腊肉,冬天的时候总是上市场选最好的五花肉,腌好后高高吊在阳台上,早晚担心老鼠偷咬。腊肉有时拿来蒸饭,也可以切一碟直接吃。我们家都是江浙口味,喜欢清淡鲜美的食物,爸爸看她每年颤巍巍地爬上爬下就心惊胆战,屡屡劝她别搞这些了,反正家里吃的人也不多。她总不答应,腊肉虽然越腌越小,可每年还是要做的。
当时我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她是因为想家;腊肉代表奶奶记忆中的故里,也是思念的味道。
春天的时候,奶奶也常包荠菜馄饨,这种菜是外省的食材,当时吃的人不多。荠菜到处都是,她会教我们分辨,然后派我们去采。我们姐弟穿梭在白色荠菜花与黄色油菜花之间,胖胖的小手努力拨开草丛,认真地寻找祖籍地和生长地之间的联系,像是执行一个神圣的任务。可惜孩子们的注意力很短,荠菜小分队一下就被蹦跳的蚱蜢、飞舞的蝴蝶吸引,最后发现时间不够了,赶忙胡乱拔一堆野草交差。
1984年的时候,爸爸带着对故乡心心念念的奶奶回湖南,那时候没有直航,年事已高的她从香港辗转千里,最后终于踏上久违的泥土,与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姐姐抱头痛哭。
那是她离开故乡第三十五年。
当年和丈夫去台湾的时候,曾祖母哭着说,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和奶奶相见,奶奶也哭了,保证说自己一定会回去。曾祖母殷殷期盼了几十个寒暑,无论别人怎么说,都深信小女儿有返乡的一天。可她没撑到那时候,她在小女儿回去的前三年过世了。
奶奶虽然拼命信守诺言,却没来得及和自己的妈妈说再见。
不过姨婆倒是享有高寿,后来爸爸安排那边的亲戚来深圳的工厂工作,因此表哥会接她来,奶奶就从台湾过去见面。两个老人家见面总是很开心,她们会吃吃喝喝,到处观光,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光散步就能走一下午。已经耄耋之年的姐妹仿佛化身少女,因最小的事物开怀,有时又变回老人,为最短的步伐满足。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奶奶送姨婆去火车站,车上她们双手互握,紧紧靠在一起,仿佛这样就能不被拆散。在验票口前,她们都哭了,依依不舍的模样像是两个孩子,太阳西下还不肯回家。姨婆频频回头,奶奶不停挥手,距离渐渐拉远,彼此说什么再也听不清,于是她们不停地喊着,再见!再见!
姨婆的身影消失了很久,奶奶还伫立在送行的人群中。
那年她七十八岁,姨婆也有八十岁了。
当时奶奶的健康已经开始走下坡,我想,她和姨婆都心知肚明,这次相见之后,或许就是再也不见。
我上前去,握住她充满皱纹的手,奶奶转头看我,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多看一眼也好。”
消逝的时光,决堤的感伤,尘满面,鬓如霜,不语泪千行。
5
爷爷在我十岁的那年去世,发生得很突然,他没有受很多苦,大家都说是福气。
失去同甘苦大半辈子的老伴,奶奶一下子垮了下来,她日夜哭泣,瞬间老了很多。无论大家怎么劝说,她都置若罔闻,喃喃念着曾说要照顾她一辈子的爷爷,怎么能说话不算话,丢下她先走。从前坚强刚毅的奶奶现在像个软弱无助的孩子,不停重复这个问题,问爷爷,问我们,也问她自己,但没有人能回答。
爷爷有个好朋友,我们都喊他冯爷爷,是他陆大二十三期和黄埔十三期的同学,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就常常来家里走动。他是一位很挺拔的老先生,在爷爷过世之后依旧维持每个月探访奶奶的习惯。他总是戴着一顶帽子,拄着拐杖,客气地称呼奶奶为大嫂。
冯爷爷有时候自己来,有时候带着太太,通常大家没说上两句话,奶奶就哭了。
从没看过奶奶在别人面前哭的我,那阵子见到她储存了大半生的眼泪。多年的离乡背井,亲友四散,生活艰难从冰河中溶解,继而倾泻而出,想说的话都在波涛中,聚成一条岁月的川流,横跨几十年。
冯爷爷离开的时候,爸爸都会请司机送他们回去,我看着他上车的背影,恍惚间好像能看到些许爷爷的样子,难过似乎也少了一点。我当时不明白,后来才了解自己得到安慰的原因,是因为知道除了自己,还有人将我们深爱过的人珍藏心中,并且不吝让我们知道。
上一代的人和现在不一样,那时候时间比较缓慢,情意比较绵长,爱一个人终其一生,朋友兄弟是一辈子。
6
后来我去了加拿大,和奶奶见面的机会从每天变成每年,我看着她丰满的身形渐渐衰老,挺直的背脊慢慢弯曲。年纪这件事很奇妙,过了一个年纪就会倒转时钟,让人逆生长。以往严厉的奶奶像个孩子,棱角被思念磨得润滑,她对我们不再讲究规矩与纪律,只盼望早点与我们重逢,祈求晚点和我们分开。
每次回台湾看她的时候,她明明知道班机抵达的时间,但总是一大早就倚在门边等待。等我扑进她怀里,她又不敢相信,喃喃念着不知道是不是做梦。
接下来几天,已经不大下厨的奶奶会煮各种好吃的,看我们吃得碗底朝天,她就满脸笑容。菜单里当然也包括腊肉,其实我一直觉得它很咸,也不喜欢吃肥肉,但不想扫她的兴,总是很努力多吃几块。等到要离开的时候,奶奶总是哭着说,自己年纪大了,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和我相见。我抱着她,像哄孩子一样地拍着她的背脊,如同当年奶奶对曾祖母发誓一样,保证一定很快再回来看她。爸爸怕奶奶舟车劳顿,不让她去机场,于是她只好目送我上车,直到我的身影变得很小很小,才转身进门。
我上大学后,奶奶被检查出罹患肝癌末期,因为年事已高,治疗过程很辛苦。她撑过开刀,但还是没办法控制癌细胞扩散,到最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我看着记忆中总是打扮得体的她躺在病床上,曾经丰润的手臂上吊着松弛的皱皮,以胎儿的姿势蜷缩在床的一角,像一只渺小的虾米。
到底癌症是什么,突如其来地出击,抽丝缠绵地撤退,拥有铁打般意志的奶奶被彻底打败,时不时因剧痛而发出呻吟,每一声都狠狠扎在我们的心上。
最好的医生和最大的病房都已失去意义,大家都明白能做的只是拖时间,可没有人敢下决定。
奶奶最后一次入院是在夏末,我和弟弟准备回加拿大上学,临走前我在病床旁和她说话。她用蚊蚁般微弱的声音对我说:“这次奶奶没办法送你走了。”
以前每次告别,我都能忍住不哭,有时还能开个玩笑逗她,搂着奶奶一阵乱亲,故意让她骂我涂得她脸上都是臭口水。这次我费尽力气都笑不出来,只能在奶奶脸上轻轻一吻,哽咽地说没关系。
回加拿大后的两个礼拜,我又搭上回台湾的班机。弟弟和我同一班,不同以往的迫不及待,我们的头像是千斤般重,抬都抬不起来。我替他把毯子掖好,在昏暗中看见他的眼睛闪烁,我正好相反,眼睛酸涩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飞机轰隆隆地开,飞向似乎永远不会亮起的黑夜,我睁着眼睛,心想要是一直醒着,说不定时间就能就此停留,不往前走。
天天励志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