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在北沙滩,一个月一百二十元,我们六个人平摊,水电什么的,也平摊。这么着,我又学会了一个新词儿:AA。
这么算起来,我来北京第一天晚上花的那二十元,够我住一个月了。我一算账,心疼得直骂那个“红羽绒服”。从她那里,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欺生”。
我对北京人最初的印象,确实是“欺生”。那时候,公交车五角钱,一次上车,我买了票以后,累得站着就睡着了,醒来后,车上已经开始查票。我把身上所有的兜儿都掏了一遍,没有找到那张票。我结结巴巴地对售货员说:我找不到票了。
售票员是个大嫂,像很多这个年纪的女人一样,她纹着青黑色的眉毛和眼线。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你买票了吗?”
“我确实买了,但现在找不着了。”
“怎么会找不着呢?”
“我打瞌睡,所以……”
我的话被她打断了:“我不管你打瞌睡还是没打瞌睡,你手里有票就是买了票,没有票就是没买票。你要是没买,就补票,否则我拉你到总站去!”
我的“倔”一下子又蹦出来了:“我就是买了,到总站就到总站!”
售票员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这么“横”。
几乎所有的人都往我这边看了过来,我听到许多人在窃窃私语。
“坐车不买票还这么横。”
“北京就是被这些流动人口弄乱的。”
“不好好在农村待着,都往北京跑。”
最终,我还是重新买了票。但那一幕,深深地刺伤了我的自尊心。许多年后,我能够作为民工代表登上春节晚会的舞台,出演专门反映民工生活的节目时;我能够以一个曾经的民工而成为家乡邢台市的政协委员时,我都会感动,短短几年,社会有了多大的进步啊。
回头看当年,我也理解了那些窃窃私语的人。
我也是最近才意识到。从我出生到现在,中国,赶上了一个怎样的大时代。2008年,我二十四岁。这二十年来,中国社会,经历了巨大的动荡。这二十年,中国走过的,是西方国家一百年才走过的路程。这二十年,是中国走过城市化进程的二十年。
二十年间,大量农村劳力涌向城市,在城市务工收入与农村收入差距巨大的现实下,他们出于“多挣点钱”的最朴素的愿望,从事着城市人不屑于从事的底层的工作:清洁、建筑、修理、洗碗、制衣……没有这些农民工的努力,中国的制造业不可能进展得如此迅速,中国的经济也不可能创造这样大的奇迹。
我为我曾是他们中的一员,感到自豪。
其实,后来我发现,大部分北京人还是很好的。比如我租房子的那个大杂院,街坊四邻看我们不容易,都没少接济我们,谁家煮饺子了,都会给我们留一碗;有一次冬天烧炉子没注意,差点起火,还是邻居发现的。
房子当然不是什么好房子,大杂院里一间北房,有年头了,墙壁乌黑一片,粘着好多不知什么东西,墙皮零碎得好像鱼鳞一样。这个大杂院位置不好,在一个煤场旁边,地上都是煤灰,没有厕所,上厕所要走很远。冬天太冷,我们每个人床底下都放了一个夜壶,大清早,和所有睡眼惺忪的邻居一起,到公共厕所去倒夜壶,也是一道风景。
虽然房子破旧,但我很高兴,因为这是我在北京的第一个落脚点。从此以后,我可以说,我在北京有家了。
邻居们给了很多旧报纸,借给了我们糨糊和刷子。我们动手用报纸把整个屋子都糊了起来。擦干净玻璃,屋子一下子亮堂起来;点起炉子,屋子里也暖和了。还有一本旧挂历,上面都是大美人,我们把大美人儿剪下来,贴在报纸上,这下,满屋子都是冲我们甜笑的大美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