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家,就想到了妈妈,想到了她做的好吃的,想到家里的马,院子,我真想马上就回去。
再见了,我的少林寺。
1998年春节,我回了趟家。走的时候,是个傻乎乎的八岁小孩,回来的时候,头皮泛着青,是个十五岁的小和尚了。
妈正在做饭,一见到我,居然不认识了:“你找谁啊?”
“是我啊,我是宝强啊。”
“你是宝强!强儿呀,我想死你了。”妈妈把手里的东西都扔了,一把把我抱在怀里,似乎一撒手,我就会变成空气,没影儿了。妈妈的怀抱真暖和呀,再厚的被子都赶不上。
“多吃啊,多吃啊,瞧你瘦的。”妈妈一边给我夹菜一边掉眼泪。我低头吃着碗里的饭菜,感觉真是特别特别幸福。那时真的想过,再也不回少林寺了,就这样在妈妈的怀抱里,再也不离开。
那次探亲,让我的腰上添了一个大疤痕。在少林寺,我养成了习武的习惯。每天早晨,我都习惯地早起,到村子前面的打谷场上去翻跟头、打拳。有天早晨,我正在翻跟头,忽然有只大狼狗冲了过来,忽地就咬。我腾挪躲闪,但腰上已经结结实实地被咬了一口。直到现在,还有伤疤在。
我赶快回家包扎,妈妈看着我的伤口心疼坏了。姐姐跟我开玩笑:你太久没回来,连村里的狗都不认识你了。
那一刻,我的心里忽然就疼了一下。整个童年和少年,我都是在路上奔波过来的。换了别人家的孩子,可能还在父母怀中撒娇吧。我那个时候真的是应该在父母身边的。连我自己都想不出来,当年八岁的我劲头怎么那么大。
或许,我应该回家,接受上天安排我的命运,安安分分做一个农民?和父母永远守在一起,和哥哥、姐姐永远守在一起?
但是看看家里的情况,我觉得,我留在家乡务农,不是个好主意。
家里的情况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爸爸给别人打零工,一天挣几块钱。妈妈在塑料厂找到一份临时工,在厂里捡塑料垃圾,一个月最多才挣五十块钱。
家里的地似乎多了,原来的六亩地,现在变成了七八亩地,但可惜要吃饭的人也多了。最主要的经济来源还是农业,种棉花,种玉米。留下自己够吃的以后卖钱,一年能有三四千元就已经不容易了。
哥哥已经是二十二岁的成人了。上完初中之后,他在一个饭馆干过几天活,几天以后,又被遣回来了。他进过一段时间建筑队,给别人盖房子,房子盖完,他也失业了。有一段时间他在木板场工作,又有一段时间他在砖窑工作,给别人烧砖。他已经在考虑结婚的事情了。
姐姐在一家缝衣厂学过一段时间做衣服,但也没干长,后来去了一家工厂,给自行车座装弹簧丝什么的,一个月一百二十块钱。
见我回来,姐姐对我很亲。有一天,我去县城,看见一双鞋。我穿的鞋还是少林寺里的僧鞋,回家再穿显然不合适了。那双鞋十几块钱,我跟姐商量:“姐,能不能给我买双鞋”。
出乎意料,我姐拒绝了。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少年时不愉快的经历一下涌上心头。看着我的那双僧鞋,我觉得好别扭:出去混了这么多年,我居然买双鞋还要跟姐要钱。
后来,一路上,我都没再说话。我鄙视自己。
姐姐似乎觉出了我的异样,委婉地跟我解释:“姐姐这个月也没钱了,还没发工资……”
我的眼圈红了:“没事,姐姐,今后,我再也不会跟你要钱了。”
姐姐慌了,她以为我生气了:“真的不是小气,姐一个月就一百多块钱,这个月还没发工资……”
我的眼泪都掉了下来。
我怎么跟姐姐讲?我真的不是为了那双鞋。
那天晚上,我下了决心:我不能留在家里,我要回少林寺,我要去北京。
这一次,家里人没怎么拦我,只是简单地问了我几句。
“去北京,做什么?”
“当演员。”
“你怎么当?在北京有没有认识的人?”
“我有师兄在那里当群众演员。”
“钱怎么解决?”
“我自己攒了一点钱,还有你们可以借给我。今后,我一定会还你们的。”
爸爸点点头,再不问什么:“去吧,也许出去,还能混出点事儿来。”
妈妈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说,我倔。
“你从小就特别有主意,要干什么,就非要干成。那时候,小孩子们来找你玩,你正在扫院子,就偏不去,偏要把院子扫干净了才去。你那会儿,个子还没有扫把高哩。”
那天晚上,我听见妈妈一直在低声地哭,而爸爸一直在劝她。
第二天早上,爸爸郑重地把八十块钱放在我手里——家里,只有这点余钱了。
我回了少林寺。
两个月后,我到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