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这次接见将意味着什么。可是——

　　谁能代表他们呢？

　　谁具有代表这个集体的资格呢？

　　要是牛尻子村就好了，郭茂林说让谁去谁就去。可这儿不是牛尻子村。

　　上边要是点名接见就好了，点谁谁去。可偏偏没有点名，只是说要接见他们的两位代表。

　　他们是讲求民主的，他们要在会议上协商推举。他们共开了十二次会议。没人发言。

　　然后，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彼此的弱点。弱点是从最有可能作为他们的代表的人身上首先发现的。

　　然后，他们又发现了他们彼此的历史上的弱点。甚至是很不光彩的弱点。准确点说应该是污点。

　　有人写过赶风头的大批判文章。

　　有人揪斗过老教授，扇过老教授的耳光。

　　有人上大学后蹬了糟糠之妻。

　　有人蹬得更早，下乡回城后就蹬了。他原是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的，娶的是当地的女青年，事迹上过省报头版，返城的时候，他还是迫不及待地蹬了。

　　……

　　没有人公开讲过，但他们彼此都知道了。他们突然被剥光了衣服，露出了他们最羞涩的部位。但他们忍受着。他们中的每一位都有可能作为他们的代表，所以他们忍受着。他们都不想放弃这次机会。他们要参加每一次会议。

　　那些天，安达一直观察着同事们的脸色。他怀疑他们已经知道了他和胖嫂发生过的事情。他们很可能已说得沸沸扬扬了。

　　他从他们的脸上是看不出来的。

　　他们大都是抽烟的。他们在会议室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少数几个不抽烟的咳嗽着。他们觉得有些乌烟瘴气。他们不说，只是咳嗽着。

　　然后，攻讦在私下里展开了。攻讦不是明火执仗的，而是温文尔雅的。他们都具有这种智慧。他们能把攻讦的实质隐藏在一个有趣的故事之中。

　　相互间的解释也展开了。过去的污点是别人溅上去的。历史的污点应该由历史负责。

　　可是，坐在会议室里的他们依然不发言。发言就意味着提名。提名就可能意味着通过，因为没有人会撕破脸皮公开反对。自己是不能提自己的名的。自己提名自己就有些无耻。他们没人愿意无耻。

　　也有人私下调侃，说：“这种接见太过矫情。为什么就不能接见全体？我要是他我就接见全体，和每个人都握一下手。可惜我不是。”

　　他们对他们之间出现的这种尴尬都感到羞愧。他们都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样。他们不知道是谁把苍蝇塞进了他们的嘴里。

　　然后，有人离开了这个集体，打道回府了。是被迫还是自愿，真正的原因无法弄清。

　　没有公开的反目。

　　有人在离开时写了检举信，塞进了邮筒。

　　但没有公开的反目。安达是外地借调来的人中最后一个离开的。留下的人还在坚持着，等待着那次接见。

　　他想和老黄道声别，没找见老黄，就给老黄留了一张“后会有期请多保重”的字条。

　　彻底的分崩离析发生在稍后一些的时候。在悼念一个大人物的风波中，他们中的许多人栽了进去，演绎出一连串的故事。

　　这已和安达无关了。

　　安达坐上了回归的火车。他和来时一样，依然坐在列车的窗口，依然用手捂着一只喝水的杯子。那是一只真正的茶杯，是研究所发给他的。

　　他想起了一部小说中的一个叫范进的人物。然后又想起了孔乙己，那是另一个小说中的人物。他没有达到他理想中的位置，但他并不缺乏想象力。这是他读了很多书的缘故。

　　他一路上好像都在笑。

　　他把他带去的资料和书又搬回了他原来的办公室，开始写他的一部专著。他给这部书著起的书名是：《中国城市化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