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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雪他们不能没有声音
他们的研究所设在一所大学里。
安达喜欢这里的环境。校园里有一个小湖,让绿树环绕着。他常一个人或者和同事去湖边散步、闲读。学府里的学子和教授也有去那儿散步。新调来的吧?哪个系的?有人这样问他的时候,他就会笑着,给他们摇摇头,说:是研究所的。身在学府,却不是学子也不是教授。而是另一类人。他喜欢他和他们之间的这种不同。 他也喜欢他的同事们。他们和他有着大致相同的经历,大都下过乡,然后上大学考研究生,著书立说成了变革时代的精英。他们都富有思想和智慧都拥有各自的知识领域。他们要影响这个国家走向未来的思路。 在同事中,安达最喜欢的是老黄。老黄爱好摄影,有一台高级相机,给安达拍过一次照。安达从来没有过一个人一次拍一个胶卷的历史,老黄给他拍了一卷,所以,他很感激老黄。老黄说不用不用,在我的眼里,你是我的模特。他觉得老黄很幽默。安达最喜欢他夹着烟坐在湖边沉思的那一张,老黄就给他放大了。照片上的安达很像过去常见的一位伟人的造像。老黄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一张。老黄说我给我也这么拍过,和你的这一张很相似。老黄说和我们欣赏的那张相比,我们的还是缺少内在的美感。老黄说原因不在摄影的技术,而在于被拍摄的对象。伟人是一个真心吸烟的男人,他夹着烟是为了吸而不是为了给人看。他的沉思也是真正的沉思而不是作沉思状。然后,老黄把他自己和安达调侃了一下,说:我们先努力做一个真正吸烟的男人吧。 老黄也是学经济的,但老黄懂得经济学以外的东西。安达一直以为国家的各部、委、局是平级的,老黄纠正了他,给他讲了它们之间的细微的差别。安达为国家组织系统的复杂和精密感叹了很长时间,也为他的无知感到脸红。老黄说这还是最表面的东西,一说就能知道,还有许多东西是无法解说只能慢慢体会的。老黄大安达两岁,北京人。研究所的一些重要文章就是他通过一定的渠道转送到国家领导人的手里的。 安达参与了几个专题的研究。一份指导国家改革的中央文件引用了他们的研究报告中的一段文字,他们的研究所就进入了它的黄金岁月。他们曾召开过一次专门会议。他们认为研究所不能只局限于写“奏折”。还应该做普及性的工作。精英们思考的问题说到底都是和民众相关的问题,如果民众对精英们的思考一无所知,就是很悲哀的。他们准备出一套丛书,并进行了分工。 安达感到,他也正在开始他一生中的黄金岁月。 那场大雪是在夜半时开始飘然而降的,等他们看见的时候,已有近半尺厚了。 他们发现每一座宿舍楼前都拥满了看雪的人。他们还发现有人在雪地里扔着雪团,那一定是几个稚气未脱的学子。 纷飞的大雪使他们涌起了一种激情。他们产生了一种释放的欲望。 学府太小了。他们应该找一个更好的去处。 他们选择了圆明园,学府离那儿并不很远。 雪没有停止的意思,甚至也没有小下来的意思。纷纷扬扬的,伸手就可以接住。 他们给通往那片废墟的路上踏出了一行清晰的脚印。 没有人。只有他们。 被大雪覆盖着的废墟成了他们赏雪的看台。他们感到漫天弥漫的风雪是为他们编排出的一台舞蹈。他们站立在天与地之间。他们不约而同地把他们的手插在了腰部,胸脯高挺起来。 他们不能没有声音。在这种时候,他们不能没有声音。 于是他们出声了,低沉的吟哦的声音。 不知是谁起的头: 北国风光 千里冰封 万里雪飘 立刻有人接下来: 望长城内外 惟余茫茫 大河上下 顿失滔滔 …… 他们像事先演练好的一样。他们一人几句,直到吟哦完那首著名的和雪有关的《沁园春》。结尾几句是他们齐声吟哦的: 数风流人物 还看今朝 然后是沉寂,是不尽的风雪的声音。 许多年前的一场大雪触发了那位伟人的豪情。许多年后,他们在另一场大雪中和他沟通了。 他们伟大了一会儿。 他们意犹未尽。 他们又吟哦了那位伟人的另一首《沁园春》 独立寒秋 湘江北去 橘子洲头 …… 这首《沁园春》与雪无关。 他们想到了岳麓山。 他们又伟大了一会儿。 他们感到他们更喜欢前一首。伟人盛年时的豪情比他青年时的豪情要博大得多,沉稳得多,有力得多。 当他们回到他们装有暖气的宿舍的时候,他们感到他们的手和鼻子,还有他们的脚,有一种隐隐的痒痒感,像钻进了小虫子。他们知道是挨冻后又突然受热的缘故。他们因为两会儿的伟大忘记了寒冷。他们在雪地里站的时间太长了。 他们挠着痒痒的部位。 他们无法知道那位伟人是怎么观赏那场激发他的豪情的雪的,也无法知道他身体的一些部位有没有和他们一样的痒痒。 安达想起了他在牛尻子村插队时穿过的那一双大头翻毛皮鞋。他一边挠着脚一边想起了它。他想他要是穿着它,他就不会这么痒痒了。 那时候,他们只是挠着痒痒。他们没想到他们的这个由精英们组成的群体会在顷刻间瓦解。他们更没想到,瓦解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国家的最高决策人的一次接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