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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何学
女数学讲师已经成了数学教授。心情是可以让人面目生辉的,曾经的孤寂和悲戚只能在她眼角的鱼尾纹中去仔细寻找。她更愿意把这种精神和生理的变化归于时代的变迁。这很符合她的身份和学识。她的丈夫也是一位数学教授了。他给了她持久的关怀和温暖。他们继续了父亲的事业,教着他们的学生,也做一些研究。他们热情地接待了远道而来的安达。
女数学教授尽可能地保存了父亲的的遗物,其中就有安达听说过的那个数学公式,父亲有论证它的时候吞吃了大头针。这一次,女数学教授把它拿给了安达。 安达看不懂。女数学教授告诉他不是数学公式,是几何学中的一个有关共形变换的关系式。安达还是不懂。女数学教授就和他谈起了几何学。女教授告诉他,一个叫笛卡尔的人想确定苍蝇在空间中的位置…… “是那个写过《哲学原理》的笛卡尔吗?” 是的。他正在生病。他的房间里有一只苍蝇在飞。他盯着它,一直盯着。他要描述它的位置。他发明了坐标。就是那只苍蝇,让他把图形和数量,把几何和代数连在了一起。几何图形的描述就变成了方程式。 女数学教授还告诉他,就几何学来说,世界是由图形组成的,所有的图形之间都可能存在着一种变换关系。 “人也是图形了?” “在几何学中,应该是。” “也有一种变换关系?” “只要是图形,就有可能。” “人是可以消失的,比如死。那该是图形的消失了?” “是的,图形消失了。” 父亲和二叔三叔也是图形,都消失了。 女数学教授还告诉他,存在变换关系,并不等于绝对相同或相等。只有在略去某些东西的条件下,相同和相等才能成立。数学和几何学的研究都是建立在“略去”、“忽略”的基础上的。 生命的消失也该是一种略去和忽略,被生命世界忽略不计了。 在安达看来,父亲的研究很像一个童话故事。女数学教授说:每一种科学都有一种童话的性质。 当时,他们都有一种置身于童话中的感觉。 女数学教授陪她的弟弟去了两个地方。一个是故宫,一个是天坛。是安达要求去这两个地方的。他说他只想去这两个地方。 在一个叫“勤政殿”的大殿跟前,他伫立了很久很久,好像在琢磨那三个字的笔力。 女数学教授说:“字很好吧?” 安达说:“嗯。” 女数学教授说:“在你来看它是字,在我看它们是图形。建立一个坐标,就可以写出它们的方程式。” 安达在祈年殿的跟前也站了很久。女数学教授远远地看着他。女数学教授走到他身边了,和他一起看着那座有些神秘的建筑。她似乎又想说话了。 安达说:“你是不是又想把它放在坐标里,写出它的方程式?” 女数学教授说:“不。我在想皇帝来这儿祭天的样子。一想起他们在这里装模作样徒劳无益地向天祈祷。我就觉得可笑。” 安达说:“祭祀的意义不在于实用,不在于能不能求来一场好雨或别的什么,而在于仪式。一个国家是需要仪式的。” 女数学教授说:“你说得太深奥,我听不懂。我以为你能把它说成童话呢。” 安达说:“那就去回音壁。” 然后,他们就站在了回音壁的两头。他们成了两个玩耍的孩子。他们把他们的脸和耳朵贴在回音壁上,互相叫着: “安——达——” “姐——姐——” 确实有回音。他们一声一声叫着。后来,女数学教授叫不了声了。安达跑过去,看见她已经满脸泪水。她哭了。她抹着泪脸,把泪水往回音壁上抹着。脸成脏孩子的脸了。 安达有些惊慌,说:“姐你怎么啦?” 女数学教授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她说:“我们小时候从来没这么玩过。” 她说:“我们没有过童年。” 她还在流泪,还在把她脸上的泪水往回音壁上抹着。她说她不生孩子就是怕她的孩子和她一样没有童年。她说她现在想生已经年龄大了不能生了。她说没什么没什么一会儿就好了。她说我们的年龄加在一起已经超过八十岁了。 她把她的胳膊挎进弟弟的胳膊里。 他们离开了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