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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上
现在,安达已坐了去北京的火车上。他穿着西服,是几年前去北京领奖时穿的那一身。他不让李正给他买新的,李正就把那一身给他仔细地熨一次。
车轮和他轻快的心情一样。他们感到过去和刚刚过去的一切很像车窗外的庄稼地,大片大片地在离他远去。 他必须让它们离他远去。 他要去北京。 这是一个标志,一个象征。这是久已潜在他心底深处时时都在拱动着的一种欲望。现在要变成事实了。这还不够。这还不是欲望的全部。这只是它的一个部分,开始的那一部分。但毕竟开始了。 李正给他买了一瓶橘子罐头,那种玻璃瓶装的。他上车不久就吃了它,然后,那只玻璃瓶就成了他喝水的杯子。他坐在车窗跟前,用一只手捂着那只粗壮的玻璃瓶的瓶口,看着车窗外飞逝着的一切。他感到他的手掌大而有力。他感到捂在他手掌下的不是一只盛过橘子和糖汁的玻璃瓶,而是被捏小了的地球。 “小小寰球”,一位伟人曾有过这样的诗句,他是非常熟悉的。 他想起了另一位诗人的几行诗,是关于坐火车的。他甚至默念了两句: 一盏盏灯火扑来,像流莹飞走 一重重山岭闪过,似浪涛奔流 …… 诗人写的是西去的列车,他是在北上的列车上,但心情是相似的。他真切地感到了诗的美丽。难怪世界上有许多人和葛治文一样痴迷于诗。葛治文有过这种诗的感受吗? 葛治文也必须离他远去。 当他想起他新近读过的一部小说的时候,他就禁不住有些激动了。小说讲述的是一位读书人的故事。那位读书人在经受了“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的精神历程之后,终于走进了北京,出席了一次共和国的重要会议。在军乐队演奏出的庄严的国歌声中,那位读书人同国家和党的领导人,同来自全国各地各界有影响的人士一起肃立。他负起了振兴中华的历史使命,在那座大会堂里同国家和党的领导人共商国事。他喜欢这位读书人的故事。他甚至能背诵出这部故事结尾部分的两个整段。文字的精细和准确让他惊叹。读书人进的不是一般的会堂。和他一起肃立的不是普通的凡人,而是国家和党的领导人,以及各界有影响的人士。他和他们共商的不是小事,而是国事。读书人踏上通往那座会堂的红地毯的感觉引起了他的共鸣。现在,他又想起了读书人的那种感觉,他把他曾经有过的共鸣又重温一次。 列车通过华北平原的时候,他很自然地想起了白洋淀。那是养育过他的父亲和二叔三叔的故土。二叔没挺过那个十年,从一座大楼的顶上跳了下去,死了。现在,死去的父辈们仿佛在一夜之间又活了过来,披着一身金光。当地政府正在搜集他们的过去,要为他们修志立碑。他想着他们。他已很长时间没想起他们了。现在他想起了他们,在车轮碾过故土的时候。他甚至把他们摆在这个国家的的历史之中。历史在他的眼中不再像下乡时吃玉米发糕那么悲切和琐碎了,它变成了一个大轮廓。不是历史改变了模样,是他自己。人在不同的时刻对同一个东西的感受很可能是极不相同的。 他睡了一觉。醒来时,火车已稳稳地停在了北京火车站,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把安达和各色人等像倒红薯一样,从车厢里倒了出来。 到了。到北京了。 安达在站台上站了一会儿。他感到他的眼睛里正在渗出着一种潮湿的东西。他不想让它们渗出得太多,就仰起头,朝天上看着。 天很蓝。尽管有几列火车朝它吐着白烟,但它依然很高,很蓝。 他没有急着去研究所报到。他知道报到之后他就会有一种亢奋的感觉。他想把这种感觉往后推迟几天。他就去了他姐家。他们又有几年没见过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