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林英找他的。在他的印象里，林英从来没找过他。他正在办公室整理去北京要带的东西，林英来了。那些天他心情很好。见到林英，他就有了更好的心情。他给林英倒了一杯水。

　　他说：“你咋找到这儿来了？”

　　林英说：“问嘛。”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林英的对面。他看着林英。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舒展的笑。

　　林英说：“祝贺你。”

　　他知道林英说的是他去北京的事。这些天很多人都对他说这句话。葛治文也说过。路远也专门来过一次，给他说过。林英说得最让他心动。他感到他的心热了一下，像浇上了一匙热水。

　　他说：“我要去看你的。我想把东西整理好以后再去看你。还有几天时间。”

　　林英说：“不打扰你吧？”

　　他说：“你咋这么说？”

　　林英说：“出去走走，行吗？”

　　他说：“行啊。”

　　林英说：“远一点行吗？”

　　他说：“行啊。”

　　林英说：“我想好好和你呆一会儿。”

　　他们坐公共汽车，去了离城几十公里的一个叫金鱼湾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水库。

　　水很清。阳光在水面上照着。

　　他们在水库边上坐着。就他们两个人。

　　林英说：“今天我不想听你谈学问。”

　　安达说：“是不是我老爱给你谈学问，让你烦了？我没想。今天我没想。”

　　林英说：“除了学问谈啥都行。”

　　林英的口气和神情让安达感到了那种久已隔远的亲切。这种感觉只有在他和林英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感到。

　　林英用手抱着腿，在他跟前坐着，微仰着头，看着远处。

　　林英说：“我也不知道咋啦，老想和你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一会儿，随便说点什么。不说也行，就坐着，安安静静地坐着。”

　　安达知道林英为什么要和他来这儿了。是林英提议来这儿的。他们真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像林英想的那样一起坐着了。可是，随便说点什么呢？

　　安达说：“你说，我听你说。”

　　林英说：“你看我游泳吧。”

　　林英说着就站了起来，脱掉外衣，露出了穿在里边的游泳衣。她是有备而来的。她伸开双臂，往前一跃，就跳进水中，不见了，很长时间之后，才从另一处冒了出来，边踩着水边抹着脸上的水花，给安达笑着。然后，她划着水游了起来。她游得很好。她不断地变换着姿势。她游到安达跟前了。安达的情绪也随着舒展起来。他没想到林英会游得那么好。

　　安达说：“你早想好要来游泳啊。”

　　林英说：“我想让我放松一下，不行吗？”

　　安达说：“你的腰……”

　　林英说：“好多了，就是阴雨天还会犯。这种病要根除很难，索性不管它了。”

　　林英边游边和安达说话，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她说她小时候常去游泳馆，沾他爸的光。安达很难看到林英有这么好的心情。她游了很长时间，还没有上岸的意思。

　　林英说：“我心情很好吧。”

　　安达说：“看出来了。”

　　林英说：“知道为啥吗？”

　　安达只笑不说。林英说有一家小刊物发表了她的一篇小说。她说我知道你不会看重一篇小东西的。安达说你冤枉我了。林英游累了，跳上岸，让安达转过身去。安达很听话，就转过身去。林英换好衣服，又坐在安达跟前了，用手捋着头发。林英的头发上篷着阳光，很灿烂。人在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注意这些细微的东西，发现它的美丽。安达就注意到了林英的头发和她头发上跳动的阳光。是夕阳。

　　林英说：“我也不会看重一篇小东西的，可它是我这几年努力的一部分，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这几年，我除了上班，就是写这些小东西，画画。不知写了多少，画了多少……”

　　林英的话中有一种悲凉。安达知道她不是为了说她的写和画，是在说她这几年的那种难耐又不得不耐的心态。

　　林英看安达不说话，歪头看了一眼安达，说：“我没想过拿写那些东西画那些东西怎么样。但我想过你。我想你是会有将来的。”

　　安达说：“你不是在农村下乡时的那个小女孩了。”

　　林英说：“你一直把我当小女孩啊。”

　　安达说：“过去是，后来就不了。”

　　林英说：“后来把我当啥了？”

　　安达给林英笑了一下，不说了。他看着远处。他们都看着远处。他们都感到有一种什么东西联系着他们，看不见，也说不清。

　　等他们想起该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他们跑到停车点，最后一班车刚刚开走。

　　林英看着安达。风吹着她的头发。

　　安达说：“找个地方吧。”

　　他们找到水库管理站，说他们回不去了，想找个地方借宿。管理员打量了他们一阵，说，你们跟我来，他是个好心人。他给他们打开了一孔窑洞的门。他把他们当成了夫妻。

　　他们说了很多话，真像他们希望的那样，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事后，他们一句也想不起来。可他们都记得，他们都怀着美好的心情。这却是他们无法忘记的。林英不时地拨弄着她松散的头发，让它干些，再干些。安达想，女人有一头漂亮的头发，也是一笔财富。

　　夜已很深了。

　　林英似乎有些瞌睡了。

　　安达说：“我到窑外边去，你睡一会儿。”

　　安达拉开门，一股风灌了进来。

　　林英说：“别……”

　　安达站住了，回头看着林英。

　　林英说：“你别。”

　　安达说：“你迷糊一会儿我再回来。”

　　林英看着安达，摇着头。

　　安达关上门，走回来，坐在了林英跟前。

　　安达说：“你睡吧。我就坐这儿。”

　　安达又说了一句：“我看着你睡。”

　　林英点点头，躺下了。

　　安达说：“关灯吗？”

　　林英没说话。安达拉灭了灯。月光从窗纸上透过来，倾泻在床上的林英身上。林英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安达坐到了床边上，看着林英。他感到有一种东西在他的身体里波动着。他甚至能听见它波动的声音。

　　他拉住了林英的一只手。

　　林英没动。林英的手很热。

　　安达像呻吟一样，叫了一声：“林英……”

　　林英没动。

　　安达突然想做什么了。他依然拉着她的手。

　　他说：“林英，我，我想……”

　　他突然想哭。他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

　　林英睁开了眼，看着黑暗中的安达。她看不清他。

　　她说：“我，也想。可我，我怕……我真的有些怕。我知道你要走了……我还是怕……你，等我一段时间，好吗？”

　　安达的手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