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在"八高"偏偏读了4年。一、突然转科

　　事情是这样的。在三部读了一年后，l916年的9月郁达夫又突然转入一部丙类重新开始他的八高3年生涯。根据稻叶昭二的调查，郁达夫在三部成绩还是不错的，在三部51人中他名列第21名。但笔者以为这个成绩是郁达夫在三部一年级第二学期休学养病期间通过自学取得的，稻叶昭二忽略了郁达夫第一学期的寒假考没有考完(7门仅考了3门)，而第二学期完全休学的事实(这有郁达夫的书信和日记为证)。

　　郁达夫在预科一年级(相当于高一)时突然转科，事实上是一个决定改变自己将来大学本科志愿的举动。一部丙类是为这样的3个专业预设的，即德语法律科、政治科、德语文科。郁达夫最初读医科的志愿是郁曼陀为他选择的。郁曼陀觉得生逢乱世，选择医生这一职业是很不错的。l914年3月郁达夫仓促上阵去投考千叶医专，便是郁曼陀在日本直接"指挥"这位三弟的结果。其后郁养吾也报考了北京医专可以推知也是郁曼陀的主意。可是郁达夫却是一个特别酷爱文学而兼有诗人气质的青年，即使在刚考上东京一高时，"功课虽则很紧"，但"在课余之暇"，他"也居然读了两本俄国杜儿葛纳夫的英译小说，一本是《初恋》，一本是《春潮》"。

　　文学对于郁达夫这样的青年本来就是不可阻挡的，何况又是19世纪具有强烈人文主义精神的俄国文学。在20世纪初，俄国文学对于处于启蒙状态的中国新文学来说，无疑是一切外国文学中最具有强势的文学。郁达夫回忆这一段时间的生活说：

　　和西洋文学的接触开始了，以后就急转直下，从杜儿葛纳夫到托尔斯泰，从托尔斯泰到独思托以夫斯基，高尔基，契诃夫。更从俄国的作家，转到德国各作家的作品上去，后来甚至于弄得把学校的功课丢开，专在旅馆里读当时流行的所谓软文学作品。

　　在高等学校里住了四年，共计所读的俄德英日法的小现通译为屠格涅夫说，总有一千部内外，后来进了东京的帝大，这读小说之癖，也终于改不过来，就是现在，于吃饭做事之外，坐下来读的，也以小说为最多。这是我和西洋小说发生关系以来的大概情形，在高等学校的神经病时代，说不定也因为读俄国小说过多，致受了一点坏的影响。

　　郁达夫是一个自恋倾向很强且又自制能力很差的青年，在功课如此繁重的情况下，他居然还抑制不了自己日益热烈的文学幻想，写过一篇留学生与日本少女恋爱的小说，自然又是他自己去充作故事的主角。当然这篇小说还仅仅是草稿而已，最后不了了之。

　　郁达夫说自己在如此繁重的学习中居然4年读了"干部内外"外国小说，这完全是夸大之辞。4年也仅1420多天，且不说白天还要上课，还要做作业，如何能一天半读一部小说，何况这中间还多是欧美原版，由日文转译的不会超过80部(日本当时所译欧美小说不会超过80部)。郁达夫不懂俄文，他读的许多俄国小说都是由德文和日文转译的。但读这种转译小说同样不会轻松，转译中的许多误译造成的困惑，会大大影响郁达夫的阅读速度。任何一个学过任何一种外文的人都不会相信郁达夫这种轻松的说法。郁达夫在许多年后还如此说，这更表明了他的自恋倾向(从弗洛伊德的"白日梦"理论来看，可以说有相当一部分作家都是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中的)。

　　最能说明问题的是，就在他转科的当年(1916)3月，因严重的神经衰弱，以至于春假考试，7门仅考了3门便只能中途放弃，遵医嘱休学了一段时间。郁达夫谓之"神经病"，说自己"一时昏厥如羊癫病，但无痉挛状态耳，记忆力、忍耐力、理解力皆已去尽矣"，甚至于春假中去一趟东京也不能了。郁达夫病中咏一绝给自己的日本老师松本，有"今日穷途于一哭，由他才尽说江郎"句，足见其悲观。其当时给长嫂陈碧岑信，居然又想出家为僧，甚至还想"逃归山谷，作一野人"。郁达夫在帝大期间体质是弱的，不爱体育运动，上军训课经常受到军人教练员的"叱责"。但郁达夫的这次严重的神经衰弱，不太可能是学生因超负荷引起的厌学症(这场病委实不轻，居然病了整整半年以上，休学移居于梅林的山田喜之助家单独居住，直至8月暑假中方痊愈)。以郁达夫之聪明过人，这区区高中一年级的功课如何能压跨他呢?而这种症状，倒有些像他的小说《沉沦》中主人公由不能自我控制的"严重手淫"引起的神经衰弱。郁达夫对这种病征以及患病的心理都有极到位的描写：

　　熏风日夜的吹来，草色渐渐儿的绿起来。旅馆近旁麦田里的麦穗，也一寸一寸的长起来了。草木虫鱼都化育起来，他的从始祖传来的苦闷也一目一日的增长起来，他每天早晨，在被窝里犯的罪恶，也一次一次的加起来了。

　　他本来是一个非常爱高尚洁净的人，然而一到了这邪念发生的时候，他的智力也无用了，他的良心也麻痹了，他从小服膺的"身体发肤不敢毁伤"的圣训，也不能顾全了。他犯了罪之后，每深自痛悔，切齿的说，下次总不再犯了，然而到了第二天的那个时候，种种幻想，又活泼泼的到他的眼前来。他平时所看见的"伊扶"的遗类，都赤裸裸的来引诱他。中年以后的妇人的形体，在他的脑海里，比处女更有挑拨他情动的地方。他苦闷一场，恶斗一场，终究不得不做她们的俘虏。这样的一次成了两次，两次之后，就成了习惯。他犯罪之后，每到图书馆里去翻出医书来看，医书上都千篇一律的说，于身体最有害的就是这一种犯罪。此次之后，他的恐惧心也一天一天的增加起来了。有一天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消息，好像是一本书上说，俄国近代文学的创设者Gogol@也犯了这一宗病，他到死竟没有改过来，他想到了郭歌里，心里就宽了一宽，因为这《死了的魂灵》的著者，也是同他一样的。然而这不过自家对自家的宽慰而已，他的胸里，总有一种非常的忧虑在存在那里。

　　因为他是非常爱洁净的，所以他每天总要去洗澡一次，因为他是非常爱惜身体的，所以他每天总要去吃几个生鸡子和牛乳；然而他去洗澡或吃牛乳鸡子的时候，他总觉得惭愧得很，因为这都是他的犯罪的证据。

　　他觉得身体一天一天的衰弱起来，记忆力也一天一天的减退了。他又渐渐儿的生了一种怕见人面的心思，见了妇人和女子的时候，他觉得更加难受。学校的教科书，他渐渐的嫌恶起来，法国自然派的小说，和中国那几本有名的诲淫小说，他念了又念，几乎记熟了。

　　有时候他忽然做出一首好诗来，他自家便喜欢得非常，以为他的脑力还没有破坏。那时候他每对自家起誓说：

　　"我的脑力还可以使得，还能做得出这样的诗，我以后决不再犯罪了。过去的事实是没法，我以后总不再犯罪了。若从此自新，我的脑力，还是很可以的。"

　　然而一到了紧迫的时候，他的誓言又忘了。

　　每礼拜四五，或每月的二十六七的时候，他索性尽意的贪起欢来。他的心里想，自下礼拜一或下月初一起，我总不犯罪了。有时候正合到礼拜六或月底的晚上，去剃头洗澡去，以为这就是改过自新的记号，然而过几天他又不得不吃鸡子和牛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