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命令了：明天——春节，各机关——着即——放假一天!”

　　一时忽然都怔住了，太意外。随即是阿唐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别开玩笑!谁相信你这胡说!”

　　“那么，算是你又取消了命令，也得!”小李半真半假地回答。

　　但是也有人将信将疑，——或者可说是盼望其可信，就都围着小李寻根究底追问起来，正嚷作一团，突然又有人嘘了一声，大家回头一看，却是科长踱进了办公室来。

　　科长两手负在背后，踱到房中间，然后很矜持地开口道：“刚才得的命令，明天春节，放假一天。各位都辛苦了，恭喜!恭喜!”

　　几分钟以后，在笑语杂沓中，办公室里渐渐空了；这一霎时的笑倒是真情洋溢的。最后走出办公室的，是老赵，步子懒懒的。

　　老赵心里感到点空虚。有一天假了，倒使他为难。逢到这么一个习俗相沿的佳节，要是衙门里干脆不放假，那他这做父亲的不带孩子们乐一天，似乎也不算有亏父道，可是偏偏又放了假了，他怎么办呢?站在马路上茫然四顾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要设法曲尽为父之道，反正一年只这一次。于是心里就默默地计算他的口袋里的全部财产。他决不会忘记小李说过的请他看电影，然而，一饱眼福的问题尽管是小李给解决了，难道他做父亲的就连一些口福都不给他的孩子们么?不用什么山珍海味，有这么一点甜甜的，富于脂肪的，便够叫孩子们快活得跳了；而这，似乎尚在他能力范围以内。

　　当下既已想定，老赵毅然决然走进了一家食品店，开始游目纵览。这不是什么摩登的食品店，因而顾客还不怎么拥挤，老赵让眼睛光尽量享受，简直不管小纸片上标的价目；后来，觉得看够了，正待选择，难题可就来了。他主观的要求和客观的现实，对不上头。以他那羞涩的钱袋去碰那肥大的物价，简直是不能想象的。别的顾客来而复去，老赵在那铺子里团团转，始终决不定主意。

　　有一个土头土脑的老汉忽然和店伙发生了争论。

　　“怎么，昨天还是八百，今天就是八百五了?”

　　“八百五。”店伙回答，脸上板板的，“米要多少钱一斤?过了年，卖九百一千都没一定!”

　　老赵转脸去看，原来争论的对象是猪油年糕，那老头儿抓住一块灰色的——不，应该说是白的，舍不得放手，却又不爽快的买，老是端详那年糕上的所谓猪油。老赵侧转头从旁细看，那年糕的横断面果然有几丝白的东西，那应该就是猪油，整个看来，这索价八百五十元一市斤的猪油年糕极像是河边沙滩上一些淡灰色而带白纹的鹅卵石。

　　“哦，这有一斤么?”老赵从旁问。

　　那店伙只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不作声，倒是那老者热心地答道：“一斤不到。你瞧，才手掌那么大呢!”

　　“贵得怕人呀!”老赵低声说，便也伸手去摸一下那块宝贝。莫小觑它只在横断面显出几条白丝，这东西身上倒也油腻腻的很滑手呢!这一手指头上的好感，促使老赵下了决心。他振起了勇气大声说道：“给我称一斤罢!八百五十元是不是?”

　　同时他在心里计较道：“油，甜，这都有；而且又能吃饱，比糖果什么的还实惠些。”

　　取钱的时候，手又碰到自己正楷抄写的那张单子，老赵微微一怔，但是他仍然很痛快地付了钱，拿起年糕，奋步走出了那店铺。

　　现在只有老婆交办的差使了。要是这也顺利完成使命，那就连夫道也尽了，老赵真可以自傲是一个善良的堂堂公民。而手里的一斤猪油年糕又那么重甸甸地怪窝心，一丝开朗的皱纹掠过了老赵的苍白的面孔。

　　可是愈近本机关的合作社，老赵的心却又愈加不安定了。他一手伸在衣袋里反复捏着那张单子，心里默诵那单子上的品目，每诵一项，眼前便浮出一个疑问号来：他怕那所谓合作社的职员又回答他道“没有”。合作社的家居日用必需品确实便宜，就可惜常常有价无货。

　　等到远远地看见合作社的门面时，老赵几乎心跳得卜卜有声。冷冷清清的，合作社竞没有一点年景。“糟了，一定又是什么都光了!”老赵心里叫苦，凭经验他敢预测合作社门面的冷冷清清就宣告货架业已空空，然而不到黄河心不死，老赵惟有赶快跑去接受那安摆好的歹运。

　　“没有了么?”他抢步到了柜台边，就冒冒失失问。

　　仅有的一个留守的小职员懒懒地抬起眼皮对老赵看了一眼，只应了一声“唔”。老赵断定是绝望了，然而还尽人事，摸出那张单子，双手捧呈。

　　小职员慢吞吞摊开那单子，鼻尖几乎碰到纸面，像一个大将军研究作战地图似的看了半晌，这才抬头看了老赵一眼，又哼了一声“唔”。老赵认定完全是绝望了，眼前便浮现出老婆的阴沉的面孔。可是那小职员伸手到耳朵上取了那夹在耳轮上的铅笔，就在老赵那单子上宣起判来了。他划了几笔，侧头想一想，又转脸朝店内看一眼，又划一两笔，然后将单子扔还了原主人。

　　老赵赶快拾起单子看，嘴角的皮肉禁不住簌簌抖动。他拿着那单子到亮处照着再看，终于一丝微笑似的影子在他脸上掠过。事情虽然不如他老婆所盼望，但也不如老赵所预测。不太好，也不太坏，合作社这一次没有开老赵的玩笑。

　　“谢谢你，同志，”老赵低声说，“就这么罢!”

　　他松了一口气，便用了轻快的手势去摸口袋里的钞票。

　　四

　　天黑的时候，老赵回到家里了，这时候，在他这家所在的那条小巷子外边，而且麻雀的煞拉煞音的也在那整齐的楼房里响起来了。

　　在小巷子里，也有个醉汉扯紧了嗓子，似哭非哭地，在哼着什么小调。从那些破烂平屋里闪出来的点点桐油灯光，加倍衬出了这地段的阴森——但并不冷落。挤在这里的人家照例是不能哑起嘴巴来的，今晚当然不会例外，不过跟坡上那一带整齐的楼房比起来，这里是另一种调子罢了。

　　老赵的家也是这样。他的老婆检点着丈夫买来的东西，检一样，就问一次价钱，又唠叨了一回；两个小孩子拉住父亲一会儿问他明天放不放假，一会儿又夸说他们天黑以前在坡上那一带楼房前面所见的好吃的好玩的种种；这个说了一遍，那个又抢着重说一遍，似乎光是说说也够快乐似的。

　　谁说这不是热闹的年景，这不算天伦之乐?觉得今天很有运气的老赵又要回答老婆，又要回答一对儿女，人是略感到疲乏，然而怪窝心，苍白的脸上例外地开朗。而且他还有一笔得意之作还没宣布，他计划好要等待老婆接收好了她交办的要公，然后出其不意发表他这难得的“杰作”。

　　说过了无数次“贵得怕人”以后，老婆的点验工作告一段落。她站起来伸一伸腰，美中不足似的说：“这一点东西，柴够烧十天，盐呢，也不会用到半个月，油，那可，——要是手稍微松一点，四天五天就完了。……”

　　老赵“哦”了一声，却把八岁的小女儿抱来放在膝头。

　　“你不知道外边，油，又贵又难买!”老婆又说：“合作社里卖完了么?你应该多买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