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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2)
“难道我就把这作为借l3,和科长吵他妈一架,然后让他开除我,而我则像小钱那样柳暗花明又一村么?当然这样的想法不太稳当,而且据说现在又不是小钱赌气辞职那个时候了。现在做生意也不容易!……再说,也得有凭借,也得有人带着,你自己怄气闹架失了业,朋友们也未必就同情你罢?” 这样想着,老赵就抬头四顾,似乎身前身后就有他的朋友。而且是比他有办法的朋友,他要看看他们的脸色究竟怎样。 朋友的面孔当然没有,离他一箭之远,却有他所服务的那机关的白底蓝字的牌子,而且主管长官的包车也停在门口了。这一吃惊,当真不小;现实的压力强于一切,老赵脑子里的杂乱的念头,一下跑得精光,他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奔赴他的“岗位”,脸色不免慌张。 待到走进他那一部分,一眼看过去,大势果然异乎寻常,科长满脸严肃,老赵记不起当年南京撤退时科长的脸色是否还更严重此。本来说好了今天上午来应卯,而下午则可随便的两位科员则低头忙着什么公事,眉宇之间委屈万分。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不会是前线有了什么变化,前线这一向是平静无事。而且即使前线有重大事故,也和这从事建国的文机关不生关系。所以准是本机关里出了事,所以主管长官那么早就到来了。“难道是那话儿来了么?好,自然解决,这鸡肋,这可真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了!”——这样的念头,立时又在老赵脑子里闪过。 然而现实形势不容老赵多作猜想。翻着一些纸条的黄科员轻轻的向老赵呶一呶嘴巴。老赵就跟这一呶站到黄科员桌子前了。黄科员将那些纸条往老赵手里一塞,不胜怨艾似的低声说:“快办,赶办,咳!” 老赵看那些字条子,原来就是昨天批准的那些假条,他摸不着头脑,黄科员不耐烦地连声说道:“追回来,追回来!”然后又朝科长那边望了一眼,压低声音把事情的大概告诉了老赵,用一句沉重得像铅块似的句子作了结束:“这是局长立等着赶办的,关系非浅!” 到自己那角落里坐定了以后,老赵就抖擞精神办起那要公来。这时他完完全全定心了。他反倒有几分快感。他一边催紧着手里那枝毛笔,一边却在暗暗想道:“他们估量来,明天会突然来一个抽查,哦?准假的追回,恐怕有几位同事此时早已钻到什么地方乐他的去了,压根儿不会晓得又不准假了;要是今天下午就来个抽查,那末,这些仁兄可倒了霉了!”他忍不住暗笑。不过,这并非老赵存有幸灾乐祸之心,他这笑,还是为他自己。因为明天既然大家都非到公事房不可,自然他的不能陪着老婆和儿女度过那烦恼的佳节,更是名正言顺的了。管他明天左邻右舍如何闹哄哄作乐逛街,反正他来办公室一躲,老婆的絮聒付之不闻,那不干脆? 但是,他又替小李叫屈,小李的的确确早已经过周密的计划,准备趁这一年一度的佳节回家去乐几天的。小李还认真的说过,要请一次客,请老赵去看戏。老赵也早有成竹在胸,如果小李这话兑现,他就让老婆带了孩子去代表自己。现在,这一切都完了蛋。 快到中午,什么都办妥了,保证明天如果抽查到了,决不丢脸。那些得了讯,又来坐在办公室里的人们,有一句没一句谈着闲天。话题时时落到明天的抽查,经验丰富的人便说:“未必当真抽查,不过要大家警惕一下,免得太那个。然而,大家不到齐,那又有未便。” 黄科员却摇着头,微笑不言。 “哦,不尽然么?”经验丰富者不服地问了。 “恐怕要认真的。”黄科员躲躲闪闪回答。“不记得前些时的裁员之说么?虽然没见实行,这案子并未打消呵!所以我看来,明天是会认真考查的。” 这一来,大家都默然了。问题好像是不止于牺牲一天的作乐了,有几位用心深远的就想想自己手头有没有压积什么都要件,还想想平上司对自己的印象怎样,但所谓阿唐者却愤然作色道:“那我倒要试试,反正我是早就被人家看着不顺眼的!”“何必!何必!”有人从中解开,而且把话题转换,“咳,明天照常办公也好,大家省几个钱。” 于是谈话又转到物价上了。 有人说:“大减价的铺子真多,几乎一条街上没有不是大减价的,可是一看标价,比上月不减价的时候倒又提高了。” “这是为了下月不减价时再提高作准备呀!”又一人立刻接着俏皮地说。 各种的报导,各种的预测,于是纷纷而来。 老赵坐在他的“岗位”上,只是倾耳谛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也不起任何反应,大减价的铺子跟他向来很少关系,正像早上他路上碰见的鲜花摊儿一般。和他有切身关系的物品,向来是无所谓大减价的。至于黄科员的危言,在老赵的既定态度之下,也不会发生什么反应。只是他倒有点替小李着急。此时还不见小李露面,敢怕他是在梦中呢,明天早上难保不误事,而且小李就要结婚,只待过了这个年。 “不过小李也许和阿唐一样,不在乎这一只饭碗,”老赵在心里说。小李平日手头的比较宽松使得老赵自信他这推测不怎么远于事实。但是他又马上提出反驳道:“那是因为他还没有负担。这年头儿,有一份事,一个光棍子,总还能勉强对付。再说,快要结婚的人要是碰到了那样一件事,无论如何精神上总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他一边想,一边惘然看着那些闲谈的同事们的脸。他忽然觉得这些脸都很陌生,这些脸虽然各有各的表情,而且是极善变化的表情,可是又都那样勉强而刻板,好像是些不同形式的面具。而且即使是高声的笑,那笑声也极不自然,似乎本来不想笑,也并无可笑之处,不过为了闲谈中间总得夹一点笑声才合式,于是就官样文章的笑了起来。 这一个新的感觉,使得老赵心里发毛,不敢再抬眼看了,而且又不敢想象自己的脸是否也跟面具似的,如果是,那又是怎样个谱式? “喂,赵夫子,闷闷的愁些什么呀!过一天,何必不算两个半天?” 老赵急忙抬头一看,对自己说这话的原来是阿唐。这小伙子满脸油光,倒是精力游满的样子,只是眼神昏吒,那一对溜转不定的眼珠活像是两颗弄脏了的玻璃弹子。 “嗨,没有什么,”老赵嘴边的筋肉不自然地扭动着,声音枯哑地回答,“没有罢,您说。” 阿唐怪声地笑了;这笑,老赵听了,却毛骨悚然。同时又听得另一声音说道:“我知道老赵的心事。他是个规矩人,办事巴结,一年到头,向来不请假。明天他也是不愿意请假的,他指望明天有这么一天假,可是没有,他怎么不发闷呢!” 这一位心理分析家的议论没说完,大家早又哄然笑了起来,老赵可窘得什么似的,连大家这哄然大笑的声音,也好像隔了几层壁,听来是多么遥远。他皇然四顾,似乎要找个地方逃避,又像是压根儿没有听明白那人说的是什么。 这可招的大家真正要笑了——少有的自然流露的笑,总算例外地要来了;然而在这当儿,一个人的匆忙的脚步声使这笑成为流产。进来的正是小李,脸上带着正规的喜气,当着众人双手一举,就叫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