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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1)
走过那叫做“精神堡垒”的十字路口的广场时,斜刺里一辆奶油色流线型轿车,不作一声,就直冲过来;老赵心里一慌,两条腿就不会动了,一双眼睛却瞪得大大的,直望住轿车里弹簧垫上懒懒地斜靠着的一位红红绿绿的少妇和一条意气不凡探出半个头在车窗口的金黄蜷毛的大洋狗。
这不过几秒钟的工夫,——希望人家会在这么几秒钟里就有补救办法,原是太高的要求,人家是风驰电掣惯了的。这要靠老赵自己,幸而老赵总算还有应变之才。尽管心跳得那么响,眼睛还是瞪得那么直挺挺地,他的两条腿却开始向左边让了。一阵风把老赵的棉袍卷得高高的,那汽车擦身而过,这时它倒啵啵地叫了两下,又放一个大臭屁,便将老赵撇得远远的。 老赵停下脚步,摸着胸Vl,朝那去远了的汽车瞅一眼,低着头再走。十年的伺候上司的生活,造成了他这习惯,走路时眼皮低垂,视线不出面前方丈之地,而刚才几乎吃了大亏;他偷偷地叹一口气,有意挺了下腰干,抬起头来,只剩一枝旗竿的“精神堡垒”,显得十分伶仃。本来是有一座木板作骨子涂着三合土的“堡垒”,五六个月前在改建钢骨水泥的计划下拆掉了,但现在还只有这么一枝旗竿留在原处。老赵向那没有了堡垒的旗竿看了一眼,忽然想起当初这件公事周游各机关的时候,也曾在他这边过手,而且因这一过手,他还奉命赶一下呢。老赵那张缺少表情的脸上于是漾起一些相当于微笑的皱纹了。不过,未必就是他对这一件事感到兴趣。他木然又望着那旗竿上面的天空,刚才那忆念便又立刻退去。 跟前几天一样,天宇是阴沉沉的;天像在发闷,又像是没有睡醒,没精打采似的。虽然说不上是喜欢,老赵可是向来就不觉得他有理由来反对这样的天气。一年到头,他白天上公事房,公事房里他所占有的那个角落反正是不论阴晴都得开电灯的,晚上呢,他当然有个家,一丈见方那样一间,尽管外边太阳晒得狗吐舌,他这家还是得不到什么阳气。在这一年之中只有三五个月的好天气的地方,老赵晒到太阳的机会,除了到公事房去的路上,那就数到例假日了,可是好天气的例假日却最使老赵为难;那时候,不但他的老婆儿女总想要上街去散掉一点霉气,就连他自己也有点心里痒痒的。不上街倒也罢了,一上了街,老赵就像是在逃难,总是低头疾走,——他相信他惟有用这一个方式才能够抵制了老婆儿女的买东买西的要求。 这简单的不必告人的理由,使得老赵成为经常早到迟退而且常常欣然代同事们在例假日值班的标准的奉公守法的人儿;同样的原因,也使得老赵在这“农历”大年夜的前夕,看着同事们纷纷上请假条子而并无丝毫模仿之意。昨天,同事小李半真半假拍着老赵的肩膀说:“嘿,圣人,老赵你真是圣人!”那时老赵正在担心着老婆交给他的购买油盐柴糖的差使没法交代,听了小李这样的话,只有苦笑而已。 “回头再到本机关的合作社去看看罢,也许又到了货,还没被人家抢买了去。”老赵心里在盘算,一边走,一边伸手进衣袋,郑重地捏着那张亲手正楷抄写的油盐等等的数量的单子。前面街角,闹哄哄攒着一小堆的人。素来不问外事的老赵对于这,当然也不会感到兴趣。但此时他忽然心头一动,想道:“莫不是卖什么便宜的年货?”于是贪着也是顺便,老赵蹑手蹑脚挨到那人圈子外边伸长了脖子。果然是卖“年货”的!一个满身土气却又歪戴着花呢打鸟帽子的家伙在数钞票。两三只白嫩的手抢着一束其黄如蜜的腊梅花。老赵的眼光暂时被这两三只手吸住:涂得猩红的指甲像是些红梅,而凸起在水葱般的纤指上的宝石戒指,绿的就跟老赵去年咯血后吐出来的臭痰仿佛,晶光闪灿的又和今天早上老赵的孩子饿慌了挂在眼边的泪珠相似。老赵的眼前猛然一阵晕眩,只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叫道:“六千就是六千,拿给我!”老赵急忙定神一看,原来是又一只手加人了这竞争,而手的主人毛茸茸地正从他身边擦过,有一种什么香气顿时使得满摊子的群芳失却了威风。 “我见鬼么,来看这种年货!”老赵偷偷叹口气,心里说。抽身就想走。 然而咕的一声,一辆轿车在他身后停下。惊弓之鸟的老赵急急侧过脸去,刚好看见车子里钻出一个人来,这却是个男的,冲锋一般到了花摊边,一Vl气就把插在竹筒里的各式折枝扫空了一排,同时又对那歪戴打鸟帽的汉子说:“有多少,算多少!”老赵一手按住袋里那张油盐柴的单子。转过街角,急急忙忙走,心里老在七上八落打算盘。他只觉得Vl袋是愈来愈沉 •重。他那算盘始终打不通,他的一双眼睛偏偏又不安分,老把外界的形形色色摄进来通报他。这里是一家什么食品店,罐头、纸盒、瓶子,五颜六色,堆垒得多么好看,柜台边站满了人,多么热闹;那么该是售卖官价的油盐的什么铺子了,门前的人排成一长行,……在这前面,老赵的脚步又慢了起来了,但是蹑起脚跟望了一眼,终于掉头而去了。 “莫误了签到……”他提醒着自己。 现在他觉得街上走的人,好像都是办年货的;而且又觉得手提着糖果,饼干,年糕,瓶装酒等等诱人的东西的,也特别多——比空手的人多。他惘然想起昨天也是在这条街上走过,偶然朝一家食品店望一眼,看见高高挂在那里的一提一提的东西,其实也不过小小两个纸盒的蜜饯,再加两瓶酒,几块红白年糕,可是标价就要几万;“咳——啵!”老赵像把胸中一些什么东西呕了出来,不敢再抬头看了,同时胸中又七上八落打起算盘。这回可有了结论:照他眼前的能力,lZl袋里那单子上的东西除了糖总还可以对付,只要本机关的合作社不开他的玩笑。“糖是奢侈品……”他自己对自己试行说服,——同时也可以说是在预先演习如何回去说服他的老婆和孩子。 不过,老婆在七八天前就从菜市上从小杂货店里听来的那句富有威胁的预言:“过了年,什么都要涨价,都要飞涨!”这时又兜上了老赵的心头,这却是怎么也没法“说服”的呵!这样想的时候,老赵觉得他那口袋沉重得好像不是他的力量所能负荷了;他咬一下牙齿,拼命捏住那张亲手正楷抄写的购物单子,低了头快跑。 不久以前,有过裁员的风声。老赵在受到那出名是“半吊子”的张科长对他的神经攻势的一刹那间,确也十分惶恐。但是接着,就有人——尤其是那个小李,偷偷地安慰他,说他那样巴结公事还会裁掉,那除非衙门里根本不想用人。小李这话有多少成分的善意,那只有天晓得,可是老赵因此倒也安了心。后来,果然没有事。半个月过去了,风平浪静,然而老赵心里的愁闷却与日俱增了。因为连天天盼望的待遇的调整也毫无动静,而物价的波动却像暴风雨似的震撼了整个山城。当裁员风声尚未平息的时候,同事阿唐,一位脾气不小的少爷班,曾经发过牢骚道:“谁希罕这芝麻大的差使!一个月的薪津还不够打一场沙蟹。裁就裁,老子变个法儿,发这么几百万国难财给大家瞧瞧!”这话,老赵当时在旁听得,不免感触万端。他记起了关于小钱的故事。这一个毛头小伙子三年前和科长怄气上了辞呈,谁知去年有人在内江遇到他,居然非复当年阿蒙。这一发见,成为多时的闲谈的资料,也引起了若干人的猜测和冲动。甚至老赵的麻痹了的神经也曾一时皱起了一点幻想。这,恐怕是老赵有生以来第三次的“兴奋”。第一次是刚离开学校,正准备投身社会;第二次是结婚。这两次大事在将来未来之际,老赵都给自己垒起一些空中楼阁,算是他生命史上最有理想的一刹那。近来虽则已非昔比,可也还没冷透。所以,当听得阿唐的那么昂首天外的壮言,又想起小钱的故事,老赵那时模模糊糊有这样的意思在脑子里闪过:“要是当真被裁了,也许倒是我别开生面的一个机运,人是习于苟安的,打破了他的现状,他倒逼得非振作不可,非冒险不可了……”这一点模糊的念头,当时原也一闪即逝,然而大概还留点儿根在他心的深处;固然说不上碰有机会便能抽芽,但有形无形支撑着老赵的冷静态度,觉得手中这根“鸡肋”能保也好,省点事省点精神,如果不保呢,那也罢了,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他就依赖他这生活哲学天天做着刻板的事:准时到办公房,准时l:i71家睡觉。同事们以为他是巴结这份差使,哪知道他却另有见解。不过,尽管他对于职业能取这样冷静的态度,仍有使他不能冷静的事,这就是物价的波动越来越厉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