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倒怕是有的，”老赵一边摇着他的小女儿，一边回答，“只是我的钱不够了。”

　　老婆轻轻叹了口气，不再作声，便打算去烧夜饭。但忽然想起来似的猛转身又问道：“糖呢?忘了?再不然，就是没有，钱不够了?”

　　老赵不回答，只含糊地点了下头。

　　老婆像不满意似的说给她的儿子听道：“好，听得了么?再不许吵着吃冻米糖茶了。”于是又转脸对着丈夫，“刚才我买了十块钱炒米，只这么一撮，孩子们都快乐得什么似的，说明天早上有冻米糖茶喝了，谁知道你买的东西就偏偏没有糖。”

　　“哦!”老赵感得有点抱歉，他不知道老婆和孩子们有这样的计划。然而他那缺少表情的脸上这时忽然浮起了一个真正可说是正规的笑容来了，他放下怀里的小女儿，伸手到衣袋里拿出他那早就计划好了要造成一个意外惊喜的那包东西来，高高举起一晃，大声说道：“当真，瞧，这是什么?油，糖，这里全有了!”

　　老婆还没有开口，两个孩子早就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跳着围住了父亲，拼命攀着他的臂膊。

　　“嗯，倒好，谁有工夫跟你变把戏!”老婆故意压住了冲上来的笑意，扁扁嘴说。“又来骗人了，你这一纸包，装得了油，装得了糖么?”

　　这当儿，两个孩子的通力合作，已经把父亲的高举着的手臂拉下来了，大孩子人长力大，一手就抢过了父亲手里那包东西。母亲也抢步向前，刚想喝“别动，留心倒翻”，那大孩子却已扯开了包纸，急得乱叫道：“妈，妈，不是油，也不是糖，是年糕!”

　　老赵站在一旁看得怪有味，也轻声应和一句“年糕”，嘴角又一次浮起了个正规的微笑。

　　似乎想不到丈夫会买了这样的东西来，老婆也怔住了，只望着她丈夫的颇有得色的面孑

　　“对了，年糕。”老赵得意地又轻声说，

　　“而且还是猪油年糕!”

　　现在老婆的嘴又扁起来了。这回和刚才那一扁，意味可完全两样。她是每天上街去买菜的，自然见多识广，知道这东西的时价。大约十天以前，这东西的时价还不过六百多元一斤时，她就看在眼里，但只是望了两眼而已。真不料今天丈夫却买了来了。

　　“这样贵的东西，买来干么?”她故意不看那猪油的东西一眼，忍不住那满肚子的不高兴，开始了她那惯常的声调平板的抱怨来了。“便宜些的时候都没买呢，今儿你倒买了。今天你发了财么?……”

　　“算了，算了，是过年呀，总得——”

　　但是老婆立刻抓住了说道：“哦，谁不知道过年!你当作过年是什么味JL?告诉你：人家都在那里说，过了年什么都得涨；一块钱的涨两块，十块钱的涨二十块!正经的东西，柴，油，盐，你不多买点儿，倒买起这种东西来了。回头五六天一过，今天这一点菜油又吃光了。看你怎么办?天上可不会掉下来呀!……'，

　　赌气似的，老婆连放在地上的柴盐等等也不拿，转身就去烧饭去了。

　　老赵料不到他的“杰作”竟被批评得一钱不值，除了纳闷，竞无话可答。他目送着老婆的后影，忽然那同事阿唐的大言又在脑上一闪。但只一闪而已，接着他的脑子里又空空洞洞，——从来没有的空洞。

　　邻家一个孩子的哭声，还有大人们的吵架吆喝声，突然撞进了老赵的耳朵，可是老赵的神经像已僵化，这些声音撞了进来，就又原样的反弹了出去，那哼着小调的醉汉这时还在哼，但简直是哭声了。

　　远远地不知何处，传来了热闹的歌曲，那该是外边坡上高楼里开放了话匣子了罢?

　　老赵木然转过身去，看他的两个孩子。这两兄妹却在真心真意鉴赏他们的父亲的“杰作”。那小的一个拎起一个指头在那东西的横断面的白纹上轻轻地捺了一下，就赶快把手指头放在口里，吃吃地笑着，又附在她哥哥耳边说：“这是猪油呀!”

　　于是两个都吃吃地笑了。

　　老赵看着，也不禁眼睛一亮，他慢慢俯下身子，两臂张开，似乎要抱这一对小儿女，但又不抱，只松了一Vl气，轻声地，只有他自己听得，讷讷地说了一句：“想来也不会不甜的罢?”五

　　晚饭以后，老赵和他的老婆带着孩子们出现在一条热闹的马路上了。

　　这样全家动员到马路上来“辞岁”，确不是老赵的主意，也不是由于孩子们的要求，而是老婆的兴会所至。她这动机何在，很难捉摸；也许是她自己憋得太闷了，打算散散心，但也许她觉得刚才为了那劳什子的年糕，太刻薄了丈夫，存心借此来个和解，——然而，还有个也许，这就是做父亲的既然给孩子们一点儿甜一点儿油，她做母亲的至少也该让孩子们到马路上睁大了惊异的眼睛，聊且“过屠门而大嚼”。在收拾碗筷的时候，她不是这么自言自语的么：“难得，今儿个大年夜地上干干燥燥。孩子们也让他们出去开开眼。成天挤在这老鼠洞里，人连骨头都霉了!”

　　然而一上了马路，老婆的目标似乎又有些修正了。她打前站，匆匆穿过那灯火辉煌，人声车声喧阗，吃的玩的穿的，五光十色，应接不暇的大街，就钻进了比较黑暗的区域；接着就是爬上又爬下那记不明白有多少的不太高的土坡，以及那些前几年被敌机炸出来的崎岖小路，扔在那里没人管的断砖碎瓦在脚底下吱格吱格响，阴凄凄的路灯光也没有，一头野狗悄悄地跟在那女孩子的背后，猛不防竟伸出舌头在女孩的肮脏的手背上舐了一下，吓得她直叫。

　　老赵猜不透老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又不便问：老婆是走得那样快，拖着那大孩子，相离总在丈外。老赵只好抱起了小女孩，拼命跟着。突然一座炸余的破房子拦在前面，老赵明明看见老婆伶仃的瘦影子往这破屋里钻了进去，不觉一惊，心想“她敢是发了神经病了”，便一边叫，一边加紧追。追进了破房子，什么也不见，可是远远的高处却有一片灯光。老赵一脚高一脚低只往亮处走，怀抱中的小女孩几乎要放声哭；平时总说这女孩瘦，现在老赵却觉得再有这么十分钟，他一定要累倒了。

　　幸而脚下的地平坦起来了，先前那远远的一片亮光，这时成为点点的灯火，有的高，有的好像就在地上。老赵喘着气，迷迷糊糊不认得这是到了哪里了，他只想坐在路旁歇一下。

　　“喏!那不是哥哥和妈妈么!”小女孩叫了起来。

　　老赵仿佛也看见了，——其实不是眼看见，而是心看见。好像他这老婆有一种特别的气味，杂在千百人中，他看不到，可是闻也闻出来。当下他鼓起余勇，就追踪，果然在一些古怪的人堆中间，找到了她。

　　这里有蹲的，有立的，也有一板三眼悠悠然像水一样淌着的。走的立的，手臂上，肩膀上都搭着些破烂的乃至半新不旧的东西，在半明不灭的灯光下倒也显得灿然夺目。老赵看见自己的老婆也蹲在那里，忙着翻捡一些什么。男孩子这时也看见了父亲和妹妹，便一溜烟跑来，先对他妹妹做个鬼脸，便大人气十足似的报告他老子道：“可惜，一件便宜的，给人家抢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