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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一点钟(1)
“一点钟了呵!”
她无意中朝梳妆台上的小钟看了一眼,无意中叹出了这句独自。 一点钟了呢!窗外吹来的风到底有点凉意了,她无意中摸一摸胸口,碰到指尖上的感觉是凉而且滑。她这才发见了她自己的确不像刚才那样浑身粘腻而且眼睛里鼻子里都像要冒出火来。 一点钟了么?这么快!——她百无聊赖地想着,眼光懒洋洋地落在她那只随便搁在椅靠上的右手腕。手腕上那镶钻的手表也指着一点。她的眼光一动。像发见了黄河决口似的她猛可地神经紧张起来,奋然别转脸去,仔细地朝梳妆台上的小钟一瞧,可不是!小钟的长针已经移过“l2”一分了!这两个又总差一点了!又是——不,当然是梳妆台上那一个跑快了。她信得过手腕上这一位。这是才来了两星期的,而且是——哦,黄主任送给她的时候确确实实这样说:“别小看它那一圈的小钻石只得八粒,这牌子的手表走得极准,半秒钟也不会上落的!”说是值二百多么?——她不大敢相信似的想着,津津有味地看着手腕。 表面镶的那一圈八粒小钻石虽然小得惹气,可也闪闪地似乎放着光彩。“多几粒就好了,”她又惘然想了开去:“密司陈那一只——人家是从巴黎带了来送给她的,就是密密的一圈——不是十六粒就是十八粒。” 她把脸一仰,手腕轻轻一撒,吁一口气。想着自家的八粒要和人家的十六粒或十八粒放在一处一比,——譬如说,密司陈扭着腰轻轻扬起手腕,指尖上撮着块小小的花手绢轻轻按在嘴上笑着的时候,凑巧她也在旁边伸出自家的手腕去摸一摸那天水烫过的头发——这是她一定要摸的,——而很不凑巧地旁边还有第三人冷眼看看她的手腕又看看密司陈的手腕,那么,她的手腕显得多么寒酸相呵! “八粒也罢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这样小呀!”她很生气似的在心里对自己说,于是她觉得浑身又是粘腻腻,心头又是塞着一团火似的。一点钟的夜风也又复不够凉快。 她示威似的将腋下一个纽扣揪开,随手霍地一撩,她那累丝纱旗袍的上半截借着那钢板一样的硬领的重量就从领口往下褪,露出了她那光光两个肩头和小半个胸脯了。 “真讨厌!夜是一点钟了,还是这么热!”她自言自语的,又吁一口气。于是把脚尖敲着楼板。于是,眼睛望着窗外那满天星,似乎在那些星中间找见了那使她讨厌的对手,她冷冷一笑,又轻声地几乎她自己也听不见,半哼半骂道:“贱骨头,得意啦,本领好哪,不要脸,迷住了黄,在舞场里烤一身臭汗,就得意啦!——迭两个,请也不见得高兴去呢!” 于是她就觉得刚才同黄主任吃过夜饭后确确实实是自己不肯到舞场里烤出一身臭汗,而不是那“贱骨头”真有手段把黄主任迷摄了去。 她相信自己还没被“贱骨头”战胜。然而那“贱骨头”小手指上不是明明多出一只白金钻戒来?这又是哪里来的?她又不能“乐观”了。她直感得这是“贱骨头”抢了她的份所应有了。 这时候,来了一阵风。这风,像是凉,又像是热。她正觉得说不出的难过,忽然又听得风里还夹着叮冬叮当的声音,她呆了一呆。她本能地抬起手腕来看,凭经验,她敢赌咒,那叮冬叮当的声音是江海关的大钟,全上海的标准时间,她听准了那是打着一点,然而她手腕上八粒小钻石的“走得极准”的手表却明明是一点过五分了。“哼哼”“这家伙!骗人的!”——她本能地校正那手表,嘴里就骂出声来。 这家伙——也许指手表,但也许是指那位送表的黄主任,她也无暇断定究竟应该指哪一个;她这时只觉得胸口酸溜溜地一直酸到鼻尖,她不能那样好说话,她忘记了热,她跳起来,扑到梳妆台旁边,哧的一声拉出抽屉来,用小手指进去一挑,就挑出黄主任给她的那封跟“伏辩”差不多的情书来。 这信是上月二十的日子。比那“走得极准”的手表早来了两天。信在她手指尖上旋转,她迷迷忽忽地便想着信后表前那两天里经过的事情。她的脑子里便立刻旋转着一个花花绿绿醉得死人的万花筒。她木然站着,那封信从她手指尖滑落了,猛可地,外边马路上一声汽车喇叭叫将她吓了一跳,她本能地再拈起那封信来,咬着嘴唇,眉梢一挺,便坐了下去拿了笔——打算给他个书面警告。 平常写几封交际信,她觉得比抄账容易得多;因为一则“账”这东西笔笔不同,倒不如她的交际信那样千篇一律,左右不过是那么几句老调,二则“抄账”时的顾问是活人,——活人会拿腔,会要想吃豆腐,专挑一位做顾问吧,别人就要编造出许多臭话,每次临时拉佚吧,每次得略施外交手腕,几乎连她也会感到兜不转身,然而写交际信时的顾问却是一厚册没有脾气的《情书大全》,任凭她不客气地翻来翻去,这位哑口的顾问决不会掉枪花。 当下她就按着老例,一面吸起一支烟来,一面搜索她的这位忠实顾问的大肚子。 开头几句是一搜就得,誊正到信笺以后,第一枝香烟已经只剩个尾巴。她自觉得额上淫淫然了,赶快朝镜子里一照,举手拿起了粉扑。于是燃着了第二枝香烟,于是要“言归正传”了,不料她这位忠实顾问竞也会怠工。她查完了“馈赠类”,又查了“情变类”里的“三角门”,觉得简直没有一句是特地留给她此时的应用。 “什么大全!不全罢了!”她恨恨地说,把这忠实的顾问扔在地下。 然而她这一生气倒逼得那位忠实的顾问尽其最后的贡献来了。她无意中瞥见摊开在楼板上的书页里有一句:“侮辱女性的尊严。”她心头一动,赶快捧起那已经被她撤职的顾问来,细看上下文。上文依然全不顾到她的特殊环境,下文却颇堪录用:“须知现代的女性绝不是瓶中花,笼中岛,受男子供养,被男子玩弄;现代有的是独立自主的人格,决不甘忍受朝三暮四的欺骗!现代女性的尊严有法律保障!……” 她得救似的松了口气:《大全》毕竟有用,这一番话正是配着她的头寸定做的。因这一喜,她自己的才情也就发动了。她锁紧了眉尖,提笔慢慢地写道:“今天你何以不同我去跳舞呢?不同我去也罢了,何以又同贱骨头去呢?唉!你是侮辱女性的尊严了!何以贱骨头有那个钻戒?何以我的手表比海关大钟快?你欺骗我了!”她写到这里把头一摆,赶快再对镜子照一照,赶快又拿粉扑;于是侧着头想一想,就把《大全》上“须知”以下一段“照单全收”了。 这时风又送来了一阵叮当叮冬的声音。她朝手腕上看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又接着写道:“海关大钟打两点了,我的手表还是快五分。真讨厌!唉,你要承认这是你欺骗呀!而且,你又同贱骨头跳舞,而且,她有钻戒。呜呼!但见新人笑,哪听旧人哭!……”她赶快再朝镜子里照。这回没有拿粉扑。为的“呜呼”以后她心头要说的话都涌上来了。这都是很“感情”的话,她平日搬运得非常熟练,竟不必现查《大全》了。她很知道:表示了“女性尊严”以后,不可不有一番缠绵的情话,她向来办口头交涉都是如此,写信当然也不是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