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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泽乡(2)
是黄河一样的深恨横断了部下的九百人和他们俩!没有一点精神上的联系。九百人有痛苦,有要求,有期望,可是绝对不愿向他们俩声诉。 最后,两位军官站在营外小丘顶巅,装作了望地势。 大泽乡简直成为“大泽”了。白茫茫的水面耸露出几簇茅屋,三两个村夫就在门前支起了渔网。更有些水柳的垂条,卖弄风骚地吻着水波。刚露出一个白头的芦花若不胜情似的在水面颤抖着。天空是铅色。雨脚有簪子那样粗。好一幅江村烟雨图呵。心神不属地看着的两位军官猛觉得有些异样的味儿兜上心窝来了。是凄凉,也是悲壮!未必全是痴呆的他们俩,从刚才这回的巡视看出自己的地位是在“死线”上,“死”这有力的符咒在他们的灵魂里发动了另一种的力量;他们祖若父血液中的阶级性突然发酵了。他们不能束手困在这荒岛样的小丘上让奴隶们的复仇的洪水来将他们淹死!他们必得试一试最后的挣扎! “看出来么?不是我们死,便是他们灭亡!”“先斩两屯长?” “即无奈何,九百人一齐坑吧!” 先开口的那位军官突然将右臂一挥,用重浊的坚决的声调说了。 “谁给我们掘坑?” 不是异议,却是商量进行手续,声音是凶悍中带沉着。“这茫茫的一片水便是坑?” 跟着这答语,下意识地对脚下那片大水望了一眼,军官之一得意地微笑了;然而笑影过后,阴森更甚。拿眼睃着他的同伴,发怒似的咬着嘴唇,然后轻声问: “我们有多少心腹?” 呵,呵,心腹?从来是带惯了子弟兵的这两位,今番却没有一个心腹。战国时代作了秦国的基本武力的富农阶级出身的军人,年来早就不够分配;实在是大将军蒙恬带去的人太多了。甚至像“屯长”那样的下级兵官也不得不用阶级不同的“闾左贫民”里的人了。这事件的危险性现在却提出在这两位可怜的军官面前要求一个解答。 “皇帝不该征发贱奴们来当兵的!” 被问住了拿不出回答来的那位军官恨恨地说,顿然感到祖若父当日的黄金时代已成过去,永远成为过去了。 “何尝不是呵!自从商君变法以来,我们祖宗是世世代代执干戈捍卫社稷的;作军人是光荣的职务,岂容‘闾左’的贱奴们染指!始皇帝殡天后,法度就乱了。叫贱奴们也来执干戈,都是贱臣赵高的主意哪!赵高,他父母也是贱奴!” “咳,‘倒持太阿,授人以柄;’——这就是!” 因为是在大泽乡的小丘上,这两位军官敢于非议朝政了。然而话一多,勇敢乐观的气氛就愈少。风是刮得更大了。总有七分湿的牛皮甲,本来就冰人,此时则竟是澈骨的寒冷。忍着冻默然相对,仰起脸来让凉雨洒去了无赖的悲哀吧!乡关在何处?云山渺远,在那儿西天,该就是咸阳吧?不知咸阳城里此时怎样了呵!羽林军还是前朝百战的儿郎。但是“闾左”贱奴们的洪水太大了,太大了,咸阳城不免终究要变成大泽乡吧!回到自己账幕内的两位军官仍和出去时一样的苦闷空虚,俗然若丧。他们这阶级的将要没落的黑影,顽固地罩在他们脸上。孤立,危殆,一场拼死活的恶斗,已是不成问题的铁案;问题是他们怎样先下手给敌人一个不意的致命伤。 ——先斩两屯长?——还有九百人呢?——那,权且算作多少有一半人数是可以威胁利诱的吧? ——收缴了兵器,放起一把火吧? 当这样的意念再在两位军官的对射的目光中闪着的时候,账外突然传来了这么不成体统的嚷闹: “守在这里是饿死……到了渔阳……误期……也是死……大家干吧,才可以不死……将官儿……让他们醉死!” 接着是一阵哄笑,再接着便是嘈嘈杂杂的听不清的话响。两军官的脸色全变了,嘴唇有些抖颤。交换了又一次的眼色,咬嘴唇,又剔起眉毛,统治阶级的武装者的他们俩全身都涨满了杀气了,然而好像还没有十分决定怎么开始应付,却是陡地一阵夹雨的狂风揭开了帐门,将这两位,太早地并且不意地暴露在嚷闹的群众的眼前了。面对面的斗争再没有拖延缓和的可能!也是被这天公的多事微微一怔的群众朝着帐内看了。是站着的满脸通红怒眉睁目的两个人。但只是“两个”人! “军中不许高声!左右!拿下扰乱营房的人!” 拔出剑来的军官大声吆喝,冲着屯长之一叫做吴广的走过来了。 回答是几乎要震坍营帐那样的群众的怒吼声。也有了兵器在手的“贱奴”们今番不复驯顺!像野熊一般跳起来的吴广早抢得军官手里的剑,照准这长官拦腰一挥。剩下的一位被发狂似的部下攒住,歪牵了的嘴巴只泄出半声哼。 地下火爆发了!从营帐到营帐,响应着“贱奴”们挣断铁链的巨声。从乡村到乡村,从郡县到郡县,秦皇帝的全统治区域都感受到这大泽乡的地下火爆发的剧震。即今便是被压迫的贫农要翻身!他们的洪水将冲毁了始皇帝的一切贪官污吏,一切严刑峻法! 风是凯歌,雨是进击的战鼓,弥漫了大泽乡的秋潦是举义的檄文;从乡村到乡村,郡县到郡县,他们九百人将尽了历史的使命,将燃起一切茅屋中郁积已久的忿火! 始皇帝死而地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