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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舱里(2)
这样的两对却越谈越投契了,因为他们不知怎样一来谈到“文艺”方面了。 “《广陵潮》真好,笔调是——真是笔下生花!”男青年很热心地说。 “不过做到后来,李涵秋也撒烂污了,”老先生笑眯眯地说,一手从那橡皮荷包里掏出旱烟丝来,慢慢捏成一小团,装进了烟斗。 那位“老太太”这时在读《新闻报》上一篇连载小说,听得他们议论到《广陵潮》,就放下报纸,对那位女青年说,“一天登一段,没有意思;好文章要一口气看下去,才有味道。”女青年把头点一下。点头这一个动作通常是表示“听懂了”的,但也常常适得其反,使人觉得它实在并不曾懂。这时老太太似乎也这样悟到,她微笑着转脸对她的丈夫和那位男青年说;“近来人的笔路,比李涵秋还圆熟,《广陵潮》有许多地方太做作。” “哈哈!”老先生伸长了手臂给烟斗点火,两个肩头一个竭力往下倾,一个竭力往上耸。 男青年也笑着点头,重新燃起一枝卷烟来,三角脸的下端突出一根五寸来长的管子,又不得不放平或朝上翘,——在旁人看来,那样子就很尴尬。 女青年这时忽然低声说:“巴金的《家》很好吧!”“唔!”老先生喷出一口浓烟将脑袋一侧。 于是男青年赶快拿下他的太长的卷烟咬嘴,带点忸怩态度说明着:“新出的,一部哀情小说。” “哦!”老先生和“老太太”几乎同时叫了起来。“也是家庭小说。”那位女青年又低声说。 “倒不曾看过巴金。”那位老太太用了保留的口气回答,接着就微微一笑,发表她的意见了,“哀情小说家庭小说,不能不推《红楼梦》。”于是她就研究起《红楼梦》来,她特地对她丈夫说:“凤姐和贾母斗的牌,大概就是麻将。书上说凤姐放一张‘一饼’给贾母。‘一筒’北方人叫‘一饼’,不过她们是两个人就可以成局的。” 老先生只顾一面喷着烟,一面摇着脑袋画圈子,末了,他把旱烟斗在舱板上笃笃地敲着,似乎很斟酌了一番这才说:“恐怕牌是同样的牌,打法却不同。” 这一段“考据”,两位青年都没有插嘴;在哀情小说或家庭小说里“考据”什么“麻将”史,他们感不到兴趣,然而因为讲的是“打牌”,却引起男青年对他的同伴说: “X X哥到底赶不着早车,昨晚上他们又是两点钟散场。”“爽性打个通宵,倒也赶上了。” “可是后来四阿姨说倦了,只好散场。” 男青年说着便又噗地一吹将烟蒂头吹落,又掉转那太长的咬嘴来,闭一只眼“打千里镜”似的从烟嘴孔里望了一望,接着又装上了一枝香烟。 这时那老先生也装上新的一筒旱烟,侧着头笑眯眯地问男青年道:“上海有轮盘赌,听说开三十六门呢,大概就是摇摊一类的赌法吧!” “不大明白,看是看过的,没有赌过。” 男青年回答,却又笑了一笑,用那太长的香烟咬嘴对他夫人指一指说: “她的哥哥就很欢喜这一套!”“哈哈!”老先生点着头笑着。男青年忽然又郑重地接着说:“牌同我的性子不近,总学不好,我喜欢弄弄丝弦家性。” “哦,丝竹是能够怡养性子的,极好,极好!”老先生也郑重地赞叹着。 “前几天报上说有一个外国人,钢琴大王,到上海来了,去听过了吧?” “老太太”也趣味极浓地问他。 “没有,我学的是古琴——七弦琴。”“呵,呵!”两位老年人都不胜惊讶了。于是就谈到音乐上头去了。 男青年像对于“音乐”颇有研究,他拥护中国古乐,而在中国古乐中,他又竭力推崇“七弦琴”。他抑扬顿挫地说: “听过了琴音,再不要听别的‘丝弦家性了’,别的‘丝弦家佳’总是太俗!” “哈哈!”老先生善意地笑着。 那位“老太太”似乎带着心急地呼完了一筒水烟,让两条白烟从鼻孔里喷出来,也微笑着: “古书上称赞七弦琴的话太多了,实在琴的声音不好听,崩崩!洞洞!像弹棉花。从前孙传芳在南京玩什么‘投壶’,也有人鼓琴,我听了几回总听不出好处来。” “唔!可是静心听去,到底是好的。”男青年正式回答。 “真的!”那位女青年抿嘴笑着说,“崩崩!洞洞!听听就要打瞌睡了。” “哈哈!”老先生举起他的旱烟袋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圈,似乎有一番大议论了,但旱烟袋既然只走了半圆圈,老先生也只喟然加了一句话:“琴,大概早已失传了吧!” “倒也不然。现在也有几位专家。”男青年又是正色地回答。“他们请了一位会的,在家教着呢!他的二姊和四妹也在学。” 女青年又从旁说明着。 “哦!难得,难得。”老先生吃惊地朝男青年望了一眼。 “那真是一门风雅了!”那位“老太太”微笑接一句。此时方把水烟袋烟斗里的一粒冷灰吹掉,开始再装新的。 “岂敢,不过大家没事玩玩罢了。”男青年谦虚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