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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舱里(1)
忽然船上的茶房在太阳晒不到的一边舱外支起旧蓝布的遮阳来了。
就有一个柔软的声音轻轻说:“怎么晒不到的地方倒要遮阳?”发言者,是女性,二十岁不到。太阳脚落在她的颈脖上,这虽有颇厚的电烫头发给遮住,可是头发里好像有些小虫子爬着,她时时举手到耳后掠一下,并且时时不安地上身朝她的同伴那边靠。她这小声小气的一句话就是对她的同伴说的,同伴是男性,也不过二十岁模样。 “想来这边也要遮起来吧?” 男的回答,眼光迟疑地望着那刚刚支起来的旧蓝布遮阳,蓦地他觉得坐在对面的一位老者在看着他,温和的眼光似乎在打招呼,于是他就自然地微微一笑,也回了个注目礼。 “就要出‘塘’了,出了‘塘’这边有太阳。” 老者解释着,顺手理一理灰黄的八字须。老者有一张颇为红润的脸,疏眉朗目,声音洪亮,加之顺手摸摸八字须的好姿势表示了他的身分和教养,这立刻在那两位年青人的心里引起了蔼然可亲的印象。 “啊!是,是。”男的就恭恭敬敬回答。“尊姓。” “黄。草头黄。” “府上是X X镇吧?回府去吧?” “不是,敝处是X X区。”这回是那年青的女的回答了。 “唔,怪道121音那么近,X X镇和X X区,只隔着一条浜。”和老者并坐的一位女性——不用说,她是老者的老伴了,可是看模样似乎年青得多,——也来应酬了。 在内河小火轮的“官舱”中,因为旅客们大都是有“身分”的,往往不像“客舱”里的朋友们凳子还没有坐热就前后左右都攀谈过;然而既经外交式地开始了酬酢,那么交际的客套,也不会马上就止,现在这“官舱”里的二老二少两对夫妇也就忙起“失敬”“岂敢”来了。 “官舱”之类往往是社会的某一方面的缩影。这里即使只有四个人,而且四个人又似乎属于同一的社会阶层,然而从表面看,就已经叫人感到这里也有“缩影”。 那位老先生自然是“中装”,蓝绸的大褂,老式花样,——这差不多是五十岁以上的“乡绅”的标准服式了,配着那方脸和八字须,自有一种大方又不寒碜的味儿。老先生是吸烟的,可不是卷烟,而是“陈奇”或“元奇”牌的旱烟。他那枝旱烟管虽然比乡镇上戴铜边老花眼镜的七十岁老公公手里的家伙稍稍短一点,可已经比同舱那位女青年的粉红绸洋伞长一些。这是湘妃竹的,红润如玉,白铜斗儿,象牙咬嘴,挂着一副白银的剔牙杖和小小一对碧玉连环,不过盛早烟的荷包却又是外国人用来装板烟的橡皮袋儿。 和尚头,当前秃了一大块,然而这一秃似乎增加了疏眉朗目的那张同字脸的丰采堂堂的派头。 老先生极健谈,现在他已经从“今天天气哈哈”转到了当天上海报上登的叶海生案审判的情形。忽然船上一个茶房探进头来,接着又伸进一只手来,手指夹着一张糊补过的旧钞票,赔着笑脸说道: “老先生,给我看一看,这张‘五块头’阿好?” 钞票到了老先生手里了,这钞票是背了“十字架”的,形迹确实可疑,老先生摸出眼镜来戴了,看过正面,再看反面,又迎着阳光照了一照,就还给那茶房说:“好的,好的。”一面除了眼镜一面又加一句:“要防‘十块头’——十块的,那才假得巧妙呢!” 摸一把胡须,他侧着脸,似乎是对着他的老伴,但又似乎是对着那位摩登的女青年,蔼然微笑地说: “做假的人真巧,会把十张变成十一张。” “哦哦!”那位“老伴”一边呼着水烟袋,一边带喷烟,带答应。 “十张变十一张,”现在老先生是望着那位男青年说了:“他们把十张钞票,每张抽出一小条——一二分阔吧!十小条拼起来,就成功第十一张了,这又是东洋人想出来的。” “那不是要小了一点吗?”他的“老伴”提出了这个疑问。“所以,就叫做巧啦!”老先生把他的旱烟管轻轻敲着桌边,“不同真的比一比,老实是看不出来。” “唔唔!”年青的一对同声应着。 可是那位“老伴”捧着水烟袋似乎在沉吟。正当一筒烟烧完,她将烟袋头拔出一半,却并不吹烟灰,也不放下,忽然微微一笑,扑地吹去烟灰,她说道: “算来算去,总好像少一点,拼起来的那一张,总有个地方花纹不对的。” 老先生用手摸着头顶上那一块秃,只是哈哈地笑着,于是那位男青年正经地发表了意见: “不过东洋人总是会想法子弄好的!” “老伴”在呼第二筒水烟了,蒲卢卢的声音很匀整地响着,假钞票问题暂时告了个段落。 这位“老伴”或老太太,虽然称她为老太太似乎不大合适,但将近五十却是可以断言的,小七的身材,很清秀很文雅的眉目,一点不见老态。估量她总有五十岁,因为她的脚是道地的三寸金莲,而她的谈吐举止却叫人想到三十多岁年青时她大概是“维新派”。 即使她穿一身时髦的衣服,着实也并不“怪样”,甚至还会比她身边那位女青年显得自然些。那位女青年当然是又窄又长的旗袍,又硬又高的领子,三寸高跟皮鞋,面颊上涂着两团“健康色”,手指上是鲜红的蔻丹。从她的服装上看,谁都觉得一个是属于“祖”的一代,而另一个则属于“孙”的一代。 就是那位老先生吧,虽然他的身上除了那根古董味的旱烟管而外,并没见得太老式,但是那位男青年的服装,太站在时代的尖端了,所以看起来还是一个属于“祖”的一代,而另一个是“孙”的一代。 男青年是穿洋服的,玄色的佛兰绒上衣,克罗米钮子,袖口上一排五个,光芒闪闪的;连领的绸衬衫,到处是黑滚边,甚至领子上也是黑滚边;两个假肩头实在太阔,又翘得太高了,叫人看着难受;一双尖头皮鞋太尖了,不但够与他夫人的高跟鞋的尖头比赛,甚至也不输于那位老太太的小脚的鞋尖。 他自然也吸烟,搁在桌子上的是一只巨型的二十枝装的扁而带弯的金属烟盒,衔在他嘴里的是一枝五寸来长银镶头的电木烟嘴。 一张三角脸,——都市的娱乐场所最通行的非常时髦的脸,头发朝后梳,电烫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