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 71页
当铺前(2)
当铺的两扇黑油大门还没有开,然而守在门外的人可已经不少。有几个店铺才只开了半扇门,趿着皮鞋的伙计探头到门口看了一眼,咳着,把痰吐在街心石板上。小乞丐似的学徒提着水吊子懒懒地走过。赶早市的糕团铺伙计顶着热气蓬蓬的蒸笼,接连吆喝着“糕呀,糕呀!”眨眨眼就跑过了。 守在当铺门外的穷人队伍,时时刻刻在增加,把那一段街道挤得没有空隙。他们都望着那一对乌油大门,他们都想挤到门前。王阿大挟着他的衣包也在人堆里挤。在他旁边,有一个红眼睛的老太婆,抱着一卷土布,瘪嘴唇翕翕地动,好像在那里念佛,也想挤到前面去。 忽然一个鱼贩子挑着一担鱼,远远地吆喝着来,要穿过这当铺门前的密集队伍。这鱼贩子的担子,前面是一个木桶,满满地装着水和活鱼,后面是一个筐子,盛着带泥的蚌;他用那水桶开路,摇摇摆摆冲进来。 人堆里起了扰动了。那红眼睛的老太婆,一心想挤上当铺门前去,不防斜刺里冲出那鱼贩子的扁担来,一头撞着,就跌倒了。木桶里的水泼了满地,川条鱼在石板上跳。 “撞倒了老太婆了!大家不要挤啊!” 王阿大喊起来,用背脊和屁股抵住了挤紧来的人们。 “啊哟哟!不要踩了我的鱼啊!——嘿,官路大家走得!” 鱼贩子赶快歇下担子,一面嚷,一面弯着腰在人腿缝里捉活鱼。 老太婆却已经爬起来,拍着手骂那鱼贩子“瞎了眼”。一会儿她记起了她的布,慌忙在地上捡起来,那白布却已变成灰布了。老太婆的骂就也变成了哭。然而人们依然挤紧来。老太婆没有工夫尽哭,夹在人堆里再向前挤,一面慌慌忙忙把泥污了的一段布在她的破衣服上揩擦。 王阿大好容易挤到了那一对乌油门前。他一身臭汗,肚子里只管咕咕地叫。背靠着那门,坐在地下的,有一位脸色青白的青年女人,仰起一对惊惶的眼睛朝天空看。女人的旁边有乡下人,也有镇上人,都把身子贴在那门上。 “哎!施粥厂门外也没有这般挤呀!” 有人在王阿大耳朵边叹着气说。 “荒年荒时,哎!——几时开门呢?” 王阿大松一松腰,也叹口气,好像是回答那耳边的人。他说那句“几时开门呢”的当儿,虽则有几分焦灼,可实在还带点自慰的意味;他总算没有落后,挤到这门前时,门还没开,他的小衣包也许能够顺利地换成了钱。 “说是要到九点才开哪!——喂,不是已经九点了么?” 坐在地下的年青女人接口说,眼睛看着王阿大。 “一定是九点过头了,我跑了十多里路,谁知道门还没开!” 王阿大回答,用手背去抹额角上的汗。 “十多里路么?可是我呢,我是天还没有发亮的时候就来这里坐着守的!他们几位比我慢几步。我们守了好半天了!又饿又冷!牢门还不开!这忽儿,人又那么多了!” 年青女人气虎虎地说着,把肘弯在门上撞了几下。 “还不开门么?开门呀!” 旁边的人也都喊起来,拳头捶得那乌油门蓬蓬地响。 王阿大的拳头够不到那门,就在那里嚷,他觉得嚷一阵,肚子叫就好了些。他背后的人们也在嚷。可不是嚷“开门”,却是嚷“挤上前去”。王阿大也巴不得能够再上前,可是在他前面有那青年女人,女人背后又是门,他只好把背脊和屁股抵住了后面的推挤。 现在这一条街上的店铺也都开市了。卸店板的声音,劈劈拍拍传来,王阿大也听得。然而他面前那对乌油门依然关得紧紧的。 他回头去看一眼。那是几层的人,有涨红的脸,也有灰白喘气的脸。都在嘈嘈地嚷骂,恨那当铺不肯早点开门。 “嗳,喔唷,喔唷!” 那青年女人忽然咬紧着牙关哼起来了,两手捧着肚子。 等待着的人们只是呼噪着“开门”,谁也没有注意这女人。 王阿大因为是面对面站着,只他看清了那女人的惨痛的挣扎有点异样。他记得曾经见过这样捧着肚子哼的形状,可是他一时记不清。女人哼了一会儿,便也不作声,她慢慢地抬起头来,额角上是青筋直爆,黄豆大的汗珠,嘴唇上两个深深的齿痕,眼睛里充满了惊惶。 她看了王阿大一眼,又看看左边和右边,好像有什么话想找个适当的人告诉。 但此时人们突然发一声喊:开了!王阿大面前的两扇乌油门闪开一条缝。人们又一声喊,王阿大再也站不稳了,昏头昏脑撞了几步,身子已经在乌油门内了,却又听得一声刺耳的惨叫,接着是男人的声音狂喊道: “不好了!踏倒一个女人了!一个大肚子的女人!” 王阿大就像浸在冰水里冷的浑身战抖。他想站住,可是不行。人们像潮水似的涌来,将他直推到那高高的柜台前面,将他挤在柜台边,透不过气。 柜台边是无数的手,各式各样的旧衣服,小包袱。 王阿大本能地也挣出他那拿着包袱的手来,插进了那手的林,他暂时忘记了那一声刺耳的惨叫,和那惨痛挣扎的女人的面孔。他也学着他那一伙人直着喉咙乱嚷“朝奉先生”。 他看见一个朝奉走过来了。但是那朝奉接了别人手里的东西。 他看见左边又有一个朝奉皱着眉头把几件蓝布衣服直撩到柜台外人堆里,大声吆喝着: “烂东西!不当!” 他又看见自己面前那个朝奉拎起两件绸衣喊道: “一块钱!” “两块,行吗?是新的呢!” 有人在王阿大身边蹑起了脚对柜台上说。但是那朝奉并没回答,把那两件绸衣直撩下来,就去接另一个人手里的东西了。 这是雪白光亮的一车丝。朝奉拿在手里NFDB3了一NFDB3,也喝道: “一块钱!” 丝的主人略迟一些回答,那朝奉早就撇下丝。王阿大乘这机会把自己的包袱凑上去,心里把不住卜卜的跳。 “什么!你来开玩笑么?这样的东西也拿来当!” 朝奉刚打开了包袱,立刻就捏住了鼻子,连包袱和衣服推下柜台来,大声喝骂。 王阿大像当头吃了一棍子,昏头昏脑地不知道怎样才好。他机械地弯着腰在人脚的海里捞他的几件宝贝衣服。同时他的耳朵里呜呜地响;他听得老婆哭,孩子哭;他听得自己肚子叫。 等到他从地下人脚缝里捞起他的衣服来,打算换一个地点再作第二次尝试——挑一个面相和气的朝奉来碰碰运气的时候,他听得人们乱哄哄地喊道: “怎么?不过一管烟的工夫,一百二十元就当满了么?今天就止当了么?就停当候赎了么?” 王阿大叹一口气,知道今天又是白跑一趟,他失神似的让人们把他拥着推着,直到了那乌油的大门边。他猛一低头,看见门槛石上有一滩紫黑的血迹。于是他立刻又听得了那女人的刺耳的惨呼,并且他猛然想起了那女人的捧着肚子哼的样子就同他自己的老婆去年在水车旁边生产那孩子的时候一样。 于是王阿大想起了他自己的没有奶吃的半岁的孩子,想到了老婆的一身瘦骨头和两只干瘪的乳房,他的心就同一块石头似的发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