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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铺前(1)
一
东方刚刚发白,那呜呜的小火轮的汽笛声就从村外的小河里送到村里来了。小火轮在这河里行驶,总也有五六年了;河道是很狭的,小火轮经过时卷起了两股巨浪,豁刺刺地冲击着那些沿河的“田横埂”,叫乡下人叫苦。像前年发大水的时候啊,这小火轮恶狠狠地开着快车走过,就像河里起了蛟,轰轰轰地,三五尺高的水头打过那些田横埂,直灌进稻田里去了。 所以村里的农民一听了那汽笛声就发恨。发大水的时候,他们想过许多方法不许那小火轮行走这条河道,他们到十几里路外的轮船局里闹过,他们又听了什么人的指教到镇上那“区公所”里递过禀帖,然而都没有效果;后来他们就直接行动了,等那小火轮走过的时候,全村五六十人一个总动员,石子泥块像雨点一般打过去,小火轮发疯似的叫着,逃命似的走着。第二天,果然没有听到那鬼哭一般的汽笛叫。小火轮绕出这一段河道了。可是第三天,区公所派了人下乡来,说要严办指使暴动的人。第四天,小火轮依然横冲直撞地行过了,船上有保卫团,挺起枪,预备放!乡下人自然懂得枪弹比石子厉害,而况区公所又要抓人,只好忍气吞声天天把冲坏了的田横埂修整加高。 现在的情形又不同了。小火轮改了班,经过这条河道时,正好是东方打白,乡下人从梦里醒来。那火轮船也不是从前那样大家伙,而是小巧的叫做什么柴油轮船。因为今年是旱得太久,河水浅了,只有这小巧的柴油轮船还能够勉强开过去,而且轮船公司生意清淡,哪怕是小船啊,舱里也还是空落落的。这些事,乡下人本来不管他娘的账,但是那柴油轮船走过的时候总在快天亮,那呜呜的叫声也恰好代替了报晓鸡,——开春以来就把杂粮当饭吃的村里人早就把鸡卖得精光,所以这一向听着可恨的汽笛声现在对于村里人居然有点用处了。 天像有点雾,没有风。那惨厉的汽笛声落到那村庄上,就同跌了一交似的,尽在那里打滚。又像一个笨重的轮子似的,格格地碾过那些沉睡的人们的灵魂。 村东头的一间矮屋里闪着灯光,寸半长的铜元圈儿那么粗的白烛头在悄悄地滴着蜡泪。这矮屋的居住者王阿大当汽笛叫了第一声时就像被人家打一棍似的从床上跳起身来,现在他匆匆忙忙地在烛光下打叠一个小包袱。他们要不是万分紧急,怎么肯点这宝贵的烛头。这还是三个月前王阿大到镇上一家做丧事的人家“吃饭白相帮”做了三天临时工役带回来的宝贝。他这短差,虽说没有工钱,饭是让他尽肚子装的;村里人到现在还常常讲起,夸羡他的好运气。何况还带来了这么一个粗大的蜡烛头。但那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王阿大在丧事人家的三天里虽然把肚子装饱,也早就饿瘪,昨天又吃完了最后的一点麸皮和豆子,这时他把几件旧衣服包起来,打算拿到镇上去上当铺。 “这件也包了去罢!” 阿大的老婆撩过一件半新的土布棉袄来,阴凄凄地说。 “也包了去?你穿什么呢?” 王阿大一面回问,一面拎着那件半新的土布棉袄,决不定主意。 “唉!” 那女人只哼了一声,缩着头,对丈夫摇手。 王阿大迟疑地打开了那包袱,把一叠旧衣服一件一件看了又看,手指头把不住发抖,这里的每一件衣服都是一个伤心的故事。那蓝布夹袄上的几点血迹,他是去年跟村坊里的人到那轮船局里去吵闹被人家一拳打破了鼻子的时候沾上去的;那花洋布的女裤又是老婆大前年做奶妈的时候向女主人讨来的,——老婆为的想做奶妈挣几个钱帮家用,还债,硬着心肠溺死了自己第二胎的女孩子,她到现在看见这花洋布裤子就要掉眼泪;还有,还有一身蓝绵绸的棉袄裤,是从死了的十三岁大女儿招弟的尸身上剥下来〖ZW(〗他们乡间的习惯,死人不能光着身体去见阎王,所以即使是极贫苦的人家当把死者放进薄皮棺时,也须穿了棉袄裤。〖ZW)〗,招弟是前年水灾的时候活活饿死的。…… 这一个小小的包袱就是王阿大夫妻俩惨痛的生活史! 可是他们这全部惨痛生活史的唯一纪念品,——也是他们现在所有的全部财产,在典当朝奉的眼睛里看来,也许不值一块钱呢! 王阿大鼻孔里呼噜了两声,忍住了眼泪,抖着手指,再拿起老婆撩给他的半新的棉袄来。棉袄上还留着老婆身上的热气和那特别的汗臭,王阿大猛觉得心里像刀割似的,抱住了那棉袄,就哭起来了。 女人却不哭,睁大了眼睛发怔。她也想起了自己硬着头皮溺在马桶里闷死的第二胎的女孩子,她的心就像冰冻住了似的。 忽然她浑身一跳,就扑到床上,从破棉絮堆里抱过那不满半岁的孩子,紧紧偎在胸前,好像怕被人家夺了去。 Hon-ah! Hon-ah! 婴孩啼了,那声音像是哑嗓子的小猫。女人解开了衣,把干瘪的乳房塞到孩子嘴里,摇着身子。孩子吮住了乳头,也就不作声。 “包在一起,赶快走罢!——到迟了,当不进去,今天就没有吃的!” 女人望着丈夫这边,轻声说。 白烛头的火焰跳了一下,便又奄奄地矮下去了。门缝里透进白光。 王阿大抬起头来,叹一口气,把老婆那件棉袄包进了包袱,却把自己身上的破烂夹袄脱下来,望老婆床上一丢,就转身开那板门了。 “外边比不得屋里!你一件单衣不冷么?你穿了去!” 女人抱着孩子跳下床来,哽着咽喉叫。 王阿大不回答。一阵风扑向屋里来,白蜡烛头吹熄了,王阿大和他的女人都冷得发抖。哇的一声,女人怀里的婴孩哭起来了。那干枯的乳房不能使他满足。王阿大机械地回头看了那孩子一眼,就咬着牙齿,挟着那包袱,拔步走了。 女人到廊檐口又唤了她丈夫一声,也就站住了,阴凄凄的一双眼里充满了眼泪。她本能地换一个乳房给孩子吮,又回到房里,坐在破竹凳上。风像剪刀似的吹来。她冷得嘴唇都麻木了 。她关上门,又披上丈夫让给她的破烂夹袄,可还是浑身发抖。但想到丈夫拿去的一包衣服总该当几文钱来买米,她又惨然一笑。 这时候,她方才觉得自己的没有乳汁的乳头被饿狠了的孩子吮得作痛。她紧紧地抱住那孩子,觉得暖些,她惘然看着孩子的瘦脸,那小小额角上的嫩皮起了皱纹,像个老太婆。 二 王阿大急步跑了半个钟头光景,天已大明,可没有太阳。因为跑了路,他倒不觉得冷了,额角上还有汗珠。可是肚子里咕咕地叫起来了。起初还勉强熬得住,后来却越叫越勤,王阿大两条腿渐渐发重。 他咽下几口唾沫,慢慢地走。 他走得那样慢,简直不像是乡下人。三四起的邻村的农民赶过了他前头,他们都是上镇去的。 到了那有名的马家坟时,王阿大便坐在坟堆前那坍塌的石凳上歇一口气。直楠树的红叶子落到他脚边,他拾了一张叶子放在嘴里咬着。头顶有麻雀叫。他咽下了一口树叶子的苦汁,仰脸看那些麻雀。 那边远远一座桥。桥背后就有黑簇簇的房屋。这就是镇市梢。 啵!啵!啵! 镇市梢那机器碾米厂的汽管骄傲地叫着。 咕!咕!咕!王阿大的肚子又一次猛烈的叫着。并且他听出那叫声里还有他的不满半岁的儿子哑哑地哭。他急急忙忙跳起来,紧紧地挟着那包袱,就向镇上跑。 “到迟了,当不进去,今天就没有吃的了!” 老婆的话又在王阿大耳边响。他把裤腰带收紧些,没命的跑。他赶上了许多在前面走的农民。疯子似的直扑到那当铺的大门外,方才住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