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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开会去了(1)
父亲把原稿纸摊平,提起笔来正要写,忽然房门轻轻开了。父亲坐在那里是看不见房门的,然而从脚步声他知道进来的是他的儿子。
父亲朝书桌对面小橱顶的大鹏钟看了一眼。十一点又十二三分。“怎么这钟又慢了?”——父亲这样想着,就搁了笔。 “爸爸,下午我要到市商会去。” “哦!”父亲嘴里应着,心里却又想到他手头那篇文章的内容,在某一点上推敲起来了。儿子看见父亲没有话语,转身预备退出。 “噢,到市商会去么?哦?”父亲的心又移到儿子身上了,就又猛然记起就是昨天妻告诉道,阿向近来常常和同学们出去走,甚至走到文庙公园,来回足有二十里路,这在他这样一点年纪实在要走伤身体的。 “到市商会去干么?”父亲转身看着他的儿子说。 “开会。”儿子回答,脸上浮出一丝按捺不住的笑影来。 啊!——父亲也想起来了,明白了,今天是五月三十。 “你也到了要去参加什么‘运动’的时候了么?”——父亲心里这样想,盯住了儿子的面孔看。 “三个人同去,都是同班的。” 儿子说。要不是他猜想父亲有不让他去的意思,他是连这一句话也不愿意说的。关于他“自己的事”,他向来就不肯多说。 “认识路么?” “认识。同去的人认识。” “那么,来去都坐公共汽车罢,不可以再走呀。我给你车钱。” 父亲说着,便又转眼看着未了的文稿,打算再续上几句,把一小段告个结束,就下楼去吃中饭。 他提笔写着,可是又分明听得儿子在房外的书架上找什么书,又听得他下楼去了。 文稿的一小段告了结束了,他读一遍,摇摇头,便放下笔。 想起要给儿子车钱,他取下两张角票,就走下楼去。 儿子坐在小藤椅里,狡猾地微笑,这是他觉得大人太多心太噜苏的时候常有的表情。 母亲在烫衣服,看见丈夫来了,就说道: “阿向要到市商会去参加群众大会。你已经允许他了么?他先同你说,他知道你不会拦阻他。我想不让他去,有危险,可是他说爸爸已经答应了。” “大概没有危险。” 父亲一边回答,一边就走到儿子面前,又定睛朝他看着,又在心里想道:“哦,你也到了要去参加什么‘运动’的时候了么?你是觉得好玩这才要去呢,还是——”但是母亲却问儿子道: “倘使被捕了,你怎么说?” “我说,轧热闹的。”儿子回答,又狡猾地笑了。 “嗳嗨,你看,”母亲赶快对父亲说,“他们连‘口供’都对过了。有组织的,有组织的,他们准备着有冲突。” 父亲还没回答,儿子却又说了: “叫我们不要多带钱,不要带纸,不要带铅笔。” “那么,是学校里叫你们去的么?”父亲问。 “不是。” “哦!那么谁叫你们去?你们怎么知道今天在市商会开大会?” “学校里并没正式叫他们去。”母亲说明着。“可是鼓励他们去。谁要是去了,不作缺课算。教员也有去的。” “先生另外走,不同我们一路。” “哦!”父亲朝母亲看了一眼,觉得她刚才所说的“他们准备有冲突”不是过虑了。然而怎么能不准备有冲突呢?这是在中国呀! 母亲已经把衣服烫完,一面收拾电熨斗,一面就说:“依我的意思,还是不要去罢;他太小了!” “快点炒蛋炒饭罢。十二点我要和他们会齐的!”儿子却又来催促了。 “还没到十二点么?”父亲问。他只晓得儿子学校里放饭总是在十二点的。 “今天他是早出来一个钟头,也不作缺课算的。”母亲回答,便到厨房里去了。 父亲又盯住了他儿子的面孔看,心里便想到十一年前的今日。十一年前的今日,这儿子只有两足岁,刚刚会走。十一年前血染南京路的第二天晚上,母亲同她的两个女朋友从“包围总商会”立逼“宣布罢市”的群众大示威回到家里时,一把抱住这两岁的孩子,一面兴奋的说:“我们一队里有小学生,马队冲开了前排的大人,有好几个小学生跌倒了,我看见一个——不过十二三岁,在马蹄下滚过,幸而交通队立刻来救了去。我那时就想到我们的阿向。可是,阿向大了时,世界总该不是现在那样的世界罢?” 以后每有一次示威运动,每有一次看见小学生们参加而挨着皮鞭马蹄,母亲回家来总是抱住她的阿向,沉痛的说了同样的话语。 最近,她看见了“一二•一六”北平的受伤学生的摄影,她唤着阿向说道:“阿向!你看,这一个臂上绑着纱布的,好像比你大不了几岁呢!唉,他们对于小孩子也下毒手!” 然而现在阿向也到了要去参加什么“运动”的时候了呢!十一年前无数的跟阿向同样大小的孩子现在大概也同阿向一样怀着又好奇又热烈的心情准备去参加第一次示威。 父亲想着,心里觉得有点难过,又有点快慰。 儿子匆匆忙忙地在吃蛋炒饭了。父亲和母亲坐在旁边看他吃。父亲觉得他应该对儿子说几句话,可又觉得要说的太多了,而且儿子也未必全懂,儿子毕竟是太小了一点。 母亲却先开口了: “开过会倘使去游行,阿向,你还是不要去罢。” 儿子只管扒饭进嘴里。 “游行可以不去。你的肺病刚好,多走要伤身体的。况且,要是半路里被冲散了呢?你又不认识路,怎么回来呢?” 父亲也说了。但是儿子狡猾地笑了笑,匆匆地把饭吃完,这才很不平似的叫道: “不怕,不怕!不认识路,我会问,会叫车子!” 他伸出手来,又说:“车钱呢?” 父亲给他两张角票,他就走了。母亲一直站在后门口看他走出了巷堂门。 “你不应该先允许他去的!”母亲回到客堂里就抱怨父亲。 “不许他去么?以后他简直就瞒过你!” “可是到底太小了!”母亲叹气说。 父亲摇了摇头,燃起一支香烟来,心又转到他那篇未完成的文稿去。这是当天晚上一定要交卷的。 父亲和母亲对面吃午饭,觉得比往常冷静些。 “我先打算和他同去,倘使要游行了,就带他回来;可是后来一想,一则不免要碰到许多认识的人,二则他也不肯跟我回来的。……”母亲自言自语的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