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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5)
老通宝蹲在地上不出声,用毒眼望住那伙人嚷嚷闹闹地吃了粥,又嚷嚷闹闹地上船开走。他像做梦似的望着望着,他望见使劲摇船的阿多头,也望见哭丧脸的阿四和四大娘——现在她和六宝谈的很投契似的;他又望见那小宝站在船梢上,站在阿多头旁边,学着摇船的姿势。 然后,像梦里醒过来似的,老通宝猛跳起身,沿着那小河滩,从东头跑到西头。为什么要这样跑,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他只觉得心口里有一团东西塞住,非要找一个人谈一下不可而已。但是全村坊静悄悄地没有人影,连小孩子也没有。 终于当他沿着河滩从西头又跑到东头的时候,他看见隔河也有一个人发疯似的迎面跑来。最初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孔,——那人头上包着一块白布。但在那四根木头的小河边,他看明白那人正是黄道士的时候,他就觉得心口一松,猛喊道∶ “长毛也不是那么不讲里!记住!老子一把年纪不是活在狗身上的!到镇上去吃苦头!他们这伙杀胚!” 黄道士也站住了。好像不认识老通宝似的,这黄道士端详了半晌,这才带着哭声说∶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告诉你,我的老雄鸡也被他们吃了,岂有此理!” “杀胚!——你说一只老雄鸡么?算什么!人也要杀呢!杀,杀,杀胚!” 老通宝一边嚷,一边就跑回家去。当天晚上全村坊的人都安然回来,而且每人带了五升米。这使得老通宝十分惊奇。他觉得镇上的老爷们也不像”老爷”了;怎么看见三个村坊一百多乡下人闹到镇里来,就怕得什么似的赶快”讲好”,派给每人半斗米?而且因为他们”老爷”太乏,竟连他老通宝的一把年纪也活到狗身上去!当真这世界变了,变到他想来想去想不通,而多多头他们耀武扬威! 三 现在”抢米囤”的风潮到处勃发了。周围二百里内的十多个小乡镇上,几乎天天有饥饿的农民”聚众滋拢”。那些乡镇上的绅士们觉得农民太不识趣,就把慈悲面孔撩开,打算”维持秩序”了。于是县公署,区公所,乃至镇商会,都发了堂皇的六言告示,晓谕四乡∶不准抢米囤,吃大户,有话好好儿商量。同时地方上的”公正”绅士又出面请当商和米商顾念”农艰”,请他们亏些”血本”,开个方便之门,渡过跟前那恐慌。 可是绅士们和商人们还没议定那”方便之门”应该怎么一个开法,农民的肚子已经饿得不耐烦了。六言告示没有用,从图董变化来的村长的劝告也没有用,”抢米囤”的行动继续扩大,而且不复是百来人,而是五六百,上千了!而且不复就近的乡镇,却是用了”远征军”的形式,向城市里来了! 离开老通宝的村坊约有六十多里远的一个繁盛的市镇上就发生了饥饿的农民和军警的冲突。军警开了”朝天枪”。农民被捕了几十。第二天,这市镇就在数千愤怒农民的包围中和邻近各镇失了联络。 这被围的市镇不得不首先开了那”方便之门”。这是简单的三条∶农民可以向米店赊米,到秋收的时候,一石还一石;当铺里来一次免息放赎;镇上的商会筹措一百五十担米交给村长去分髟。绅商们很明白目前这时期只能坚守那”大事化为小事”的政策,而且一百五十担米的损失又可以分摊到全镇的居民身上。 同时,省政府的保安队也开到交通枢纽的乡镇上保护治安了。保安队与”方便之门”双管齐下,居然那”抢米囤”的风潮渐渐平下去;这时已经是阴历六月底,农事也迫近到眉毛梢了。 老通宝一家总算仰仗那风潮,这一晌来天天是一顿饭,两顿粥,而且除了风潮前阿四赊来的三斗米是冤枉债而外,竟也没有添上什么新债。但是现在又要种田了,阿四和四大娘觉得那就是强迫他们把债台再增高。 老通宝看见儿子媳妇那样懒懒地不起劲,就更加暴躁。虽则一个多月来他的”威望”很受损伤,但现在是又要”种田”而不是”抢米”,老通宝便像乱世后的前朝遗老似的,自命为重整残局的识途老马。他朝朝暮暮在阿四和四大娘跟前哓哓不休地讲着田里的事,讲他自己少壮的时候怎样勤奋,讲他自己的老子怎样永不灰心地做着,做着,终于创立了那份家当。每逢他到田里去了一趟回来,就大声喊道∶ “明天,后天,一定要分秧了!阿四,你鬼迷了么?还不打算打算肥料?” “上年还剩下一包肥田粉在这里呀!” 阿四有气无力地回答。突然老通宝跳了起来,恶狠狠地看定了他的儿子说∶ “什么肥田粉!毒药!洋鬼子害人的毒药!我就知道祖宗传下来的豆饼好!豆饼力道长!肥田粉吊过了壮气,那田还能用么?今年一定要用豆饼了!” “哪来的钱去买一张饼呢?就是剩下来的那包粉,人家也说隔年货会走掉了力,总得搀一半新的;可是买粉的钱也没有法子想呀!” “放屁!照你说,就不种田了!不种田,吃什么,用什么,拿什么来还债?” 老通宝跳着脚咆哮,手指头戳到阿四的脸上。阿四苦着脸叹气。他知道老子的话不错,他们只有在田里打算半年的衣食,甚至还债;可是近年来的经验又使他知道借了债来还本钱种田,简直是替债主做牛马,——牛马至少还能吃饱,他一家却是吃不饱。”还种什么田!白忙!”四大娘也时常这么说。他们夫妇俩早就觉得多多头所谓”乡下人欠了债就算一世完了”这句话真不错,然而除了种田有别的活路么?因此他们夫妇俩最近的决议也不过是∶决不为了种田要本钱而再借债。 看见儿子总是不做声,老通宝赌气,说是”不再管他们的账了”了。当天下午他就跑到镇里,把儿子的”败家相”告诉了亲家张老头儿,有告诉了小陈老爷;俩位都劝老通宝看破些,”儿孙自有儿孙福”。那一天,老通宝就住在镇上过夜。可是第二天一清早,小陈老爷刚刚抽足了鸦片打算睡觉,老通宝突然来借钱了。数目不多,一张豆饼的代价。一心想睡觉的小陈老爷再三推托不开,只好答应出面到豆饼行去赊。 豆饼拿到手后,老通宝就回家,一路上有说有笑。到家后他把那饼放在廊檐下,扳起了面孔对儿子媳妇说∶ “死了才不来管你们呀!什么债,你们不要多问,你们只管替我做!” 春蚕时期的幻想,现在又在老通宝的倔强的头脑里蓬勃发长,正和田里那些秧一样。天天是金黄色的好太阳,微微的风,那些秧就同有人在那里拔似的长可非常快。河里的水却也飞快地往下缩。水车也拿出来摆在埂头了。阿四一个人忙不过来。老通宝也上去踏了十多转就觉得腰酸腿重气喘。”哎!”叹了一声,他只好爬下来,让四大娘上去接班。 稻发疯似的长起来,也发疯似的要水喝。每天的太阳却又像火龙似的把河里的水一寸一寸地喝干。村坊里到处嚷着”水车上要人”,到处拉人帮忙踏一班。荷花家今年只种了些杂粮,她和她那不声不响的可怜相的丈夫是比较空闲的,人们也就忘记了荷花是”白虎星”,三处四处拉他们夫妇俩走到车上替一班。陆福庆今年退了租,也是空身子,他们兄妹俩就常常来帮老通宝家。只有那多多头,因为老通宝死不要见他,村里很少来;有时来了,只去帮别人家的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