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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6)
每天早上人们起来看见天像一块青石板似的晴朗,就都皱了眉头。偶尔薄暮时分天空有几片白云,全村的人都欢呼起来。老太婆眯着老花眼望着天空念佛。但是一次一次只是空高兴。扣到一个足月,也没下过一滴雨呀!老通宝家的田因为地段高,特别困难。好容易从那干涸的河里车起了浑浊的泥水来,经过那六七丈远的沟,便被那燥渴的泥土截收了一半。田里那些壮健的稻梗就同患了贫血症似的一天一天见得黄萎了。老通宝看着心疼,急得搓手跺脚没有办法。阿四哭丧着脸不开口。四大娘冷一句热一句抱怨;咬定了今年的收成是没有巴望的了,白费了人工,而且多欠出一张豆饼的债! “只要有水,今天的收成怕不是上好的!” 老通宝听到不耐烦的时候,软软地这样回答。四大娘立刻叫了起来∶ “呀!水,水!这点子水,就好比我们的血呀!一古脑儿只有我和老四,再搭上陆家的哥哥妹妹俩算一个,三个人能有多少血?磨了这个把月,也干了呀!多多头是一个生力,你又不要他来!呀——呀——” “当真叫多多头来罢!他比得上一条牛!” 阿四也抢着说,对老婆弩了一下嘴巴。 老通宝不做声,吐了一口唾沫。 第二天,多多头就笑嘻嘻地来帮着踏车了。可是已经太迟。河水干到只剩河中心的一泓,阿四他们接了三道戽,这才彀的到水头,然而半天以后就不行了,任凭多多头力大如牛,也车不起水来。靠西边,离开他们那水车地位四五丈远,水就深些,多多头站在那里没到腰。可是那边没有埂头,没法排水车。如果晚上老天不下雨,老通宝家的稻就次完了。 不单是老通宝家,村里谁家的田不是三五天内就要干裂的像龟甲呀!人们爬到高树上向四下里张望。青石板似的一个天,简直没有半点云彩。 唯一的办法是到镇上去租一架”洋水车”来救急。老通宝一听到”洋”字,就有点不高兴。况且他也不大相信那洋水车会有那么大的法力。去年发大水的时候,邻村的农民租用过那水车。老通宝虽未目睹,却曾听得那爱管闲事的黄道士啧啧称羡。但那是”踏大水车”呀,如今却要从半里路外吸水过来,怕不灵罢?正在这样怀疑着的老通宝还没开口,四大娘却先忿忿地叫了起来∶ “洋水车倒好,可是租钱呢?没有钱呀!听说踏满一爿田就要一块多钱!” “天老爷显灵。今晚上落一场雨就好了!” 老通宝也决定了主意了。他急急忙忙跑到村外小桥头那座简陋不堪的”财神堂”前磕了许多响头,许了大大的愿心。 这一夜,因为无水可车,阿四他们倒呼呼地睡了一个饱。老通宝整夜没有合眼。听见有什么簌簌的响声,便以为是在下雨了,他就一骨碌爬起来,到廊檐口望着天。并没有雨,但也没有星,天是一张灰色的脸。老通宝在失望之下还有点希望,于是又跪在地下祷告。到第三次这样爬起来探望的时候,东方已经发白,他就跑到田里去看他那宝贝的稻。夜来露水是有的,稻比白天在骄阳下稍稍显得青健。但是田里的泥土已经干裂,有几处简直把手指头压上去不觉得软。老通宝心里跳得卜卜地响。他知道过一会儿来了太阳光一照,这些稻准定是没命的,他一家也就没命了。 他回到自家门前的稻场上。一轮血红的太阳正在东方天边探出头来。稻场前那差不多干到底的小河长满了一身的野草。本村坊的人又利用那河滩种了些玉蜀黍,现在都像人那样高了。五六个人站在那玉蜀黍旁边吵架似的嚷着。老通宝惘然走过去,也站在那伙人旁边。他们都是村里人,正在商量大家打伙儿去租用镇上那条”洋水车”。他们中间一个叫做李老虎的说∶ “要租,就得赶快!洋水车天天有生意。昨晚上说是今天还没定出,你去迟了就扑一个空,那不是糟糕?老通宝,你也来一股罢?” 老通宝瞪着眼发怔,好像没有听明白。有两个念头填满了他的心,使他说不出话来;一个是怕的”洋水车”也未必灵,又一个是没有钱。而且他打算别人用过了洋水车,当真灵,然后他再来试一下。钱呢,也许可以欠几天。 这天上午,老通宝和阿四他们就像守着一个没有希望的病人似的在圩头下来来回回打磨旋。稻是一刻比一刻”不像”了,最初垂着头,后来就折腰,田李的泥土啧啧地发出燥裂的叹息。河里已经无水可车,村坊里的人全都闲着。有几个站在村外的小桥上,焦灼地望着那还没见来的医稻的郎中,----那洋水车! 正午时分,毒太阳就同火烫一般,那些守在小桥上的人忽然发一声喊∶来了!一条小船上装着一副机器,----那就是洋水车!看去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然而这东西据说抽起水来就比七八个健壮的男人还厉害。全村坊的人全出来观看了。老通宝和他的儿子也在内。他们看见那装着机器的船并不拢岸,就那么着泊在河心,却把几丈长臂膊粗的发亮的软管子拖到岸上,又搁在田横埂头。 “水就从这管口里出来,灌到田里!” 管理那软管子的镇上人很卖弄似的对旁边的乡下人说。 突然,那船上的机器发喘似的叫起来。接着,咕的一声,第一口水从软管子口里吐出来了,于是就汨汨地直泻,一点也不为难。村里人看着,嚷着,笑着,忘记了这水是要花钱的。 老通宝站得略远些,瞪出了眼睛,注意地看着。他以为船上那突突地响着地家伙里一定躲着什么妖怪,----也许就是镇上土地庙前那池潭里的泥鳅精,而水就是泥鳅精吐的涎沫,而且说不定到晚上这泥鳅精又会悄悄地来把它此刻所吐的涎沫收回去,于是明天镇上人再来骗钱。 但是这一切的狐疑始终敌不住那绿汪汪的水的诱惑。当那洋水车灌好了第二爿田的时候,老通宝决定主意请教这”泥鳅精”,而且决定主意夜里拿着锄头守在田里,防那泥鳅精来偷回它的唾沫。 他也不和儿子媳妇商量,径拉了黄道士和李老虎做保人,担保了二分月息的八块钱,就取得船上人的同意,也叫那软管子到他田里放水去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老通宝的田里平铺着一寸深的油绿绿的水,微风吹着,水皱的像老太婆的脸。老通宝看着很快活,也不理四大娘的唠唠叨叨聒着”又是八块钱的债!”,八块钱诚然不是小事,但收起米不是可以卖十块钱一担么?去年糙米也还卖到十一块半呀!一切的幻想又在老通宝心里复活起来了。 阿四仍然摆着一张哭丧脸,呆呆地对田里发怔。水是有了,那些稻依然垂头弯腰,没有活态。水来得太迟,这些娇嫩的稻一经被太阳晒脱了力。 “今晚上用一点肥田粉,明后天就会好起来。” 忽然多多头的声音在阿四耳边响。阿四心里一跳。可不是,还有一包肥田粉,没有用过呀!现在是用当其时了。吊完了地里的壮气么?管他的!但是猛不防老通宝在那边也听得多多头那句话,这老头子就像风老虎似的扑过来喊道∶ “毒药!小长毛的冤鬼,杀胚!你要下毒药么?” 大家劝着,把老通宝拉开。肥田粉的事,就此不提了。老通宝余怒未息地对阿四说∶ “你看!过一夜,就会好的!什么肥田粉,毒药!” 于是既怕那泥鳅精来收回唾液,又怕阿四他们偷偷去下肥田粉,这一夜里,老通宝抵死也要在田塍上看守了。他不肯轻易传授他的”独得之秘”,他不说是防着泥鳅精,只说恐怕多多头串通了阿四还要来胡闹。他那顽固是有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