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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4)
“阿多头,爹要活埋你呢!——咳,你这话怕不对么!老头子不懂时势!可是会不会弥天大罪都叫你一个人去顶,人家到头来一个一个都溜走?……” 这是梦话呀!老通宝听得清楚时,浑身汗毛直竖,眼睛也睁得大大的。他撑起上半身,叫了一声∶ “阿四!” 没有回音。孙子小宝从梦中笑了起来。四大娘唇舌不清地骂了一句。接着是床板响,接着又是鼾声大震。 现在老通宝睡意全无,睁眼看着黑暗的虚空,满肚子的胡思乱想。他想到三十年前的”黄金时代”,家运日日兴隆的时候;但现在除了一叠旧账簿而外,他是什么也没剩。他又想起本年”蚕花”那样熟,却反而赔了一块桑地。他又想起自己家从祖父下来代代”正派”,老陈老爷在世的时候是很称赞他们的,他自己也是从二十多岁起就死心塌地学着镇上老爷们的”好样子”,——虽然捏锄头柄,他”志气”是有的,然而他现在落得个什么呢?天老爷没有眼睛!并且他最想不通的,是天老爷还给他阿多头这业种。难道隔开了五六十年,”小长毛”的冤魂还没转世投胎么?——于是突然间老通宝冷汗直淋,全身发抖。 天那!多多头的行径活像个”长毛”呢!而且猛又记起四五年前闹什么”打倒土豪劣绅”的时候,那多多头不是常把家里藏着的那把”长毛刀”拿出来玩么?”长毛刀”这是老通宝的祖父从”长毛营盘”逃走的时候带出来的;而且也就是用这把刀杀了那巡路的”小长毛”!可是现在,那阿多头和这刀就像宿世有缘似的! 老通宝什么都想到了,而且愈想愈怕。只有一点,他没有想到,而且万万料不到;这就是正当他在这里咬牙切齿恨着阿多头的时候,那边杨家桥的二三十户农民正在阿多头和陆福庆的领导下,在黎明的浓雾中。向这里老通宝的村坊进发!而且这里全村坊的农民也在兴奋的期待中做了一夜热闹的梦,而此时梦回神清,正也打算起身来迎接杨家桥来的一伙人了! 鱼肚白从土壁的破洞里钻进来了。稻场上麻雀也听得了。喔,喔,喔!全村坊里仅存的一只雄鸡——黄道士的心肝宝贝,也在那里啼了。喔喔~~喔!这远远地传来的声音有点像是女人哭。 老通宝这时忽然又朦胧睡去;似梦非梦的,他看见那把”长毛刀”亮晶晶地在他面前晃。俄而那刀柄上多出一只手来了!顺着那手,又见了栗子肌肉的胳臂,又见了浓眉毛圆眼睛的一张脸了!正是那多多头!”呔!——”老通宝又怨又怕地喊了一声,从床上直跳起来,第一眼就看见屋子里全是亮光。四大娘已经在那里烧早粥,灶门前火焰活泼地跳跃。老通宝定一定神,爬下床来时,猛听得外边稻场上人声像阵头风似的卷来了。接着,癀癀癀!是锣声。 “谁家伙起么?” 老通宝一边问,一边就跑出去。可是到了稻场上,他就全明白了。稻场上的情形正和他亲身经过的光绪初年间的”闹漕”一样。杨家桥的人,男男女女,老太婆小孩子全有,乌黑黑的一簇,在稻场上走过。”出来!一块儿去!”他们这样乱哄哄地喊着。而且多多头也在内!而且是他敲锣!而且他猛的抢前一步,跳到老通宝身前来了!老通宝脸全红了,眼里冒出火来,劈面就骂道∶ “畜生!杀头胚!……” “杀头是一个死,没有饭吃也是一个死!去罢!阿四呢?还有阿嫂?一伙儿全去!” 多多头笑嘻嘻地回答。老通宝也没听清,抡起拳头就打。阿四却从旁边钻出来,拦在老子和兄弟之间,慌慌忙忙地叫道∶ “阿多弟!你听我说。你也不要去了。昨天赊到三斗米。家里有饭吃了!” 多多头的浓眉毛一跳,脸色略变,还没出声,突然从他背后跳出一个人来,正是那陆福庆,一手推开了阿四,哈哈笑着大叫道∶ “你家里有三斗米么?好呀!杨家桥的人都没吃早粥,大家来罢!” 什么?”吃”到他家来了么?阿四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杨家桥的人发一声喊,已经拥上来,已经闯进阿四家里去了。老通宝就同心头割去了块肉似的,狂喊一声,忽然眼前乌黑,腿发软,就蹲在地下。阿四像疯狗似的扑到陆福庆身上,夹脖子乱咬,带哭的声音哼哼唧唧骂着。陆福庆一面招架,一面急口喝道∶ “你发昏么?算什么!——阿四哥!听我讲明白!呔!阿多!你看!” 突然阿四放开陆福庆,转身楸住了多多头,一边打,一边嚷∶ “毒蛇也不吃窝边草!你引人来吃自家了!你引人来吃自家了!” 阿多被他哥哥抱住了头,只能荷荷地哼。陆福庆想扭开他们也不成功。老通宝坐在地上大骂。幸而来了陆福庆的妹子六宝,这才帮着拉开了阿四。 “你有门路,赊得到米,别人家没有门路,可怎么办呢?你有米吃,就不去,人少了,事情弄不起来,怎么办呢?——嘿嘿!不是白吃你的!你也到镇上去,也可以分到米呀!” 多多头喘着气,对他的哥哥说。阿四这时像一尊木偶似的蹲在地下出神。陆福庆一手捺着颈脖上的咬伤,一手拍着阿四的肩膀,也说道∶ “大家讲定了的∶东村坊上谁有米,就先吃谁,吃光了就同到镇上去!阿四哥!怪不得我!大家讲定了的!” “长毛也不是这样不讲理的,没有这样蛮!” 老通宝到底也弄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就轻声儿骂着,却不敢看着他们的脸骂,只把罢们望住了地下。同时他心里想道∶好哇!到镇上去!到镇上去吃点苦头,这才叫做现世报,老天爷有眼!那时候,你们才知道老头子的一把年纪不是活在狗身上罢! 这时候,杨家桥的人也从老通宝家里回出来了,嚷嚷闹闹的捧着那两个米甏。四大娘披散着头发,追在米甏后面,一边哭,一边叫∶ “我们自家吃的!自家吃的!你们连自家吃的都要抢么?强盗!杀胚!” 谁也不去理她。杨家桥的人把两个米甏放在稻场中央,就又敲起锣来。六宝下死劲把四大娘拉开,吵架似的大声喊着,想叫四大娘明白过来∶ “有饭大家吃!你懂么?有饭大家吃!谁叫你磕头叫饶去赊米来呀?你有地方赊,别人家没有呀!别人都饿死,就让你一家活么?嘘,嘘!号天号地哭,像死了老公呀!大家吃了你的,回头大家还是帮你要回来!哭什么呀!” 蹲在那里像一尊木偶的阿四这时忽然叹一口气,跑到他老婆身边,好像劝慰又好像抱怨似的说道∶ “都是你出的主意!现在一场空!有什么法子?跟他们一块去罢!天坍压大家!” 不知道从那里弄来的两口大锅子,已经摆在稻场上了。东村坊的人和杨家桥的人全合在一伙,忙着淘米烧粥,清早的浓雾已散,金黄的太阳光斜射在稻场上,晒得那些菜色的人脸儿都有点红喷喷了。在那小河的东端,水深而且河面宽的地点,人家摆开五六条赤膊船,船上人兴高彩烈的唱着山歌。就是这些船要载两个村庄的人向镇上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