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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3)
现在他觉得自己一病以后,世界当真变了!而这一”变”,在刚从小康的自耕农破产,并且幻想还是极强的他,想起来总是害怕! 二 到太阳落山的时侯,老通宝的儿子阿四回家了。他并没借到钱,但居然带来了三斗米。 “吴老爷说没有钱。面孔很难看。可是他后来发了善心,赊给我三斗米。他那米店里囤着百几十担呢!怪不得乡下人没饭吃!今天我们赊了三斗,等到下半年田里收起来,我们就要还他五斗糙米!这还是天大的情面!有钱人总是越拌越多!” 阿四阴沈地说着,把那三斗米分装在两个甏里,就跑到屋子后边那半旧的猪棚跟前和老婆叽叽咕咕讲”私房话”。 老通宝闷闷地望着猪棚边的儿子和儿媳,又望望那两口米甏,觉得今天阿四的神情也不对,那三斗米的来路也就有点不明不白。可是他不敢开口追问。刚才为了小儿子多多头的”不学好”,老通宝和四大娘已经吵过架了。四大娘骂他”老胡涂”,并且取笑他∶”好,好!你去告多多头忤逆,你把他活埋了,人家老爷们就会赏赐你一只金元宝罢!”老通宝虽然拿出”祖传”的圣贤人的大道理——”人穷了也要有志气”这句话来,却是毫无用处。”志气”不能当饭吃,比南瓜还不如!但老通宝因这一番吵闹就更加心事重了。他知道儿子阿四尽管”忠厚正派”,却是耳根太软,经不起老婆的怂恿。而现在,他们躲到猪棚边密谈了!老通宝恨得牙痒痒地,没有办法。他远远地望着阿四和四大娘,他的思想忽又落到那半旧的猪棚上。这是五六年前他亲手建造的一个很像样的猪棚,单买木料,也花了十来块钱呢;可是去年这猪棚就不曾用,今年大概又没有钱去买小猪;当初造这棚也曾请教过风水先生,真料不到如今这么”背时”! 老通宝的一肚子怨气就都呵在那猪棚上了。他抖簌簌地向阿四他们走去,一面走,一边叫道∶ “阿四!前回听说小陈老爷要些旧木料。明天我们拆这猪棚卖给他罢!倒霉的东西,养不起猪,摆在这里干么!” 喳喳地密谈着的两个人都转过脸儿来了。薄暗岸看见四大娘的脸异常兴奋,颧骨上一片红。她把嘴唇一披,就回答道∶ “值得几个钱呢!这些脏木头,小陈老爷也不见得要!” “他要的!我的老面子,我们和陈府上的来往,他怎么好说不要!” 老通宝吵架似的说,整个的”光荣的过去”忽又回到他眼前来了。和小陈老爷的祖父有过共患难的关系,(长毛窝里一同逃出来,)老通宝的祖父在陈府上是有面子的;就是老通宝自己也还受到过份的优待,小陈老爷有时还叫他”通宝哥”呢!而这些特殊的遭遇,也就是老通宝的”驯良思想”的根基。 四大娘不再说什么,撅着嘴就走开了。 “阿四!到底多多头干些什么,你说!——打量我不知道么?等我断了起,才不来管你们!” 老通宝看着四大娘走远了些,就突然转换话头,气吼吼地看着他的大儿子。 一只乌鸦停在屋脊上对老通宝父子俩哑哑地叫了几声。阿四随手拾起一块碎瓦片来赶走那乌鸦,又吐了口唾沫,摇着头,却不做声。他怎么说,而且说什么好呢?老子的话是这样的,老婆的却又是一个样子,兄弟的话又是一个样子。他这老实人,听听全有道理,却打不起主意。 “要杀头的呢!满门抄斩!我见过得多!” “那——杀得完这许多么?” 阿四到底开口了,懦弱地反对这老子的意见。但当他看见老通宝两眼一瞪,额上青筋直爆,他就转口接着说道∶ “不要紧!阿多去赶热闹罢哩!今天他们也没到镇上去——” “热你的昏!黄道士亲口告诉我,难道会错?” 老通宝咬着牙齿骂,心里断定了儿子媳妇跟多多头全是一伙了。 “当真没有。黄道士,丝瓜缠到豆蔓里!他们今天是到东路的杨家桥去。老太婆女人打头,男人就不过帮着摇船。多多头也是帮她们摇船!不瞒你!” 阿四被他老子追急了,也就顾不得老婆的叮嘱,说出了真情实事。然而他还藏着两句要紧话,不肯泄漏,一是帮着摇船的多多头在村里实在是领袖,二是阿四他本人也和老婆商量过,要是今天借不到钱,量不到米,明天阿四也帮她们”摇船”去。 老通宝似信非信地钉住了阿四看,暂时没有话。 现在天色渐渐黑下来了,老通宝家的烟囱里开始冒白烟,小宝在前面屋子里唱山歌。四大娘的声音唤着∶”小宝的爷!”阿四赶快应了一声,便离开他老子和那猪棚;却又站住了,松一口气似的说道∶ “眼前有这三斗米,十天八天总算是够吃了;晚上等多多头回来,就叫他不要再去帮她们摇船罢!” “这猪棚也要拆的。摆在这里,风吹雨打,白糟踏坏了!拆下来到底也变得几个钱。” 老通宝又提到那猪棚,言外之意仿佛就是∶还没有山穷水尽,何必干那些犯”王法”的事呢!接着他又用手指敲着那猪棚的木头,像一个老练的木匠考查那些木头的价值。然后,他也蠹进屋子去了。 这时侯,前面稻场上也响起了人声。村里”出去”的人们都回来了。小宝像一只小老鼠蹿了出去找他的多多头。四大娘慌慌忙忙的塞了一大把桑梗到灶里,也就赶到稻场上,打听”新闻”。灶上的锅盖此时也开始吹热汽,啵啵地。现在这热汽里是带这真正的米香了,老通宝嗅到了只是咽口水。他的肚子里也咕咕地叫了起来。但是他的脑子里却忙着想一点别的事情。他在计算怎样”教训”那野马似的多多头,并且怎样去准备那快就来到的”田里生活”。在这时侯,在这村里,想到一个多月后的”田里生活”的,恐怕就只有老通宝他一个! 然而多多头并没有回来。还有隔河对邻的陆福庆也没有回来。据说都留在杨家桥的农民家里过夜,打算明天再帮着”摇船”到鸭嘴滩,然后联合那三个村坊的农民一同到”镇上”去。这个消息,是陆福庆的妹子六宝告诉了四大娘的。全村坊的人也都兴奋地议论这件事。却没有人去告诉老通宝。大家都知道老通宝的脾气古怪。 “不回来到干净!地痞胚子!我不认账这个儿子!” 吃晚饭的时候,老通宝似乎料到了几分似的,看着大儿子阿四的脸,这样骂起来了。阿四咂着嘴巴不开腔。四大娘朝老头子横了一眼,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 这一晚上,老通宝睡不安稳。他一合上眼,就是梦,而且每一个梦又是很短,而且每一个梦完的时候,他总像被人家大了一棍似的在床上跳醒。他不敢再睡,可是他又倦得很,他的眼皮就像有千斤重。朦胧中他又听得阿四他们床上叽叽咕咕有些声音,他以为是阿四夫妇俩枕头边说体己话,但突然他浑身一跳,他听得阿四大声嚷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