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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的主旨何在(上)
与《三国演义》、《水浒传》和《红楼梦》一样,《西游记》的主旨也是一个众说纷纭的话题。这并不奇怪。名著之所以成为名著,其特征之一即内涵的丰富性,如果清澈如溪水,一目了然,那就失去了耐人寻味的魅力。 对《西游记》主旨的探讨,可大概归纳为政治性阐释和哲理性阐释两种路数。 从政治的角度阐发《西游记》的主题,在1949年以后的学术研究中一度风行。对于小说开头写到的孙悟空,一般认为他体现了一种强烈的反抗精神。“从孙悟空的访师求道,到闹龙宫、闹阴司、闹天宫,到被压在五行山下,很像一个英雄的传奇。在这个神话的英雄传奇里,映照着极强烈的现实生活的色调。人们仿佛看见了这样的社会关系,一支英雄的农民起义军,像水浒义军一样,起而反抗封建统治者,所向无敌,几次招安,几次反叛,但是,终于又在封建势力的包围下失败了。尽管刀砍斧剁”枪刺剑刳”放火煨烧”雷屑钉打”都莫想伤及其身(因为人民的反抗意志是消灭不了的,《西游记》这样描写孙悟空被捉后的形象,正是有意无意对于人民反抗力量的热情颂歌),终究还是被压在封建大山的下面了。”(李希凡《(西游记)的主题和孙悟空的形象》) 拿孙悟空与“农民起义军”类比,如果只限于阐释前七回的内涵,不会遇到太大麻烦。但一旦将这一逻辑延伸到取经故事,问题就出现了。比如,孙悟空归顺了仙佛,反过来镇压其他的“魔”和“邪”,是不是应当被视为接受招安的“革命叛徒”?张天翼《(西游记)札记》就是这样思考问题的:“你看,胜利总是在统治阶级神的那一方。连孙悟空那样一个有本领的魔头,终于也投降了神——叫做皈依正道。他保唐僧到西天去取经,路上和他过去的同类以至同伴作恶斗,立了功,结果连他自己也成了神——叫做成了。正果。” 这样的阐释,将一个矛盾摆在了我们面前,即:大闹天宫的故事和西游取经的故事,其内涵是否一致?如果不一致,应该如何看待《西游记》的主题? 一种意见是承认其不一致,并进一步认为《西游记》具有双重主题。“吴承恩《西游记》以整整七回大闹天宫的故事开始,突出了全书战斗性的主题,同时把孙悟空的形象提到全书首要的地位。”“从十三回到全书结束,写孙悟空被迫皈依佛教,保护唐僧取经,在八戒、沙僧协助下,一路斩妖除怪,到话天成了正果。作品也转入了另一个主题。”(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 另一种意见是淡化其不一致,并进一步认为《西游记》的主题是统一的。王燕平《试论<西游记)的主题思想》指出,大闹天宫和西天取经既不存在并列关系,更不存在对立关系,而是互相依存,不可分割却又有主次之分的整体。如果没有前面孙悟空的学道、闹天宫、闹龙宫等情节,也就没有取经途中的无往不胜,就是因为他有七十二般变化,十万八千里的筋斗云和一条如意金箍棒,加上他聪明的智慧和坚忍不拔的斗争精神,妖魔们只要听到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早已吓得怯了三分。这些都说明《西游记》主题是统一的,热情歌颂了孙悟空反抗压迫、追求自由、顽强勇敢的战斗精神和积极进取的乐观主义精神。沈仁康《(西游记)试论》则认为:“孙悟空大闹天宫,是代表了人民对统治阶级的反抗的火焰,是应该肯定的。在去西天的路上打击妖魔,是代表了人民要求打垮恶霸地主的愿望,也是应该肯定的。”(《新建设》1956年2月号) 第三种意见是将大闹天宫与西天取经的异同细致区别开来,以此为前提讨论《西游记》的主题。王齐洲《孙悟空与神魔世界》一文指出:“大闹天宫”中,孙悟空并非正统却代表正义,作者给予了有保留的赞扬;“西天取经”途中,孙悟空既代表正统又代表正义,作者给予了无保留的歌颂。从大闹天宫到西天取经,孙悟空存在着由非正统向正统转化,而代表正义则始终如一。说《西游记》就是为了维护封建正统秩序固然不对,说《西游记》旨在歌颂人民的正义斗争也并不符合作品实际。《西游记》既不盲目地维护正统,也不一般地歌颂正义,它所充分肯定的是那种属于正统的正义,即追求正统与正义的统一,这便是《西游记》的真谛。 从政治的角度阐发《西游记》的内涵,胡适所采用的方式值得给予重视。1923年,胡适作《(西游记>考证》,一方面,他明确指出,《西游记》折射出现实生活的某些层面,另一方面,他又特别强调,《西游记》的魅力在于“滑稽”、“玩世”,意思是,不必过于严肃地拿《西游记》的描写与现实比附。他说: ……美猴王的天宫革命,虽然失败,究竟这是一个“虽败犹荣”的英雄! 我要请问一切读者:如果著者没有一肚子牢骚,他为什么把玉帝写成那样一个大饭桶?为什么把天上写成那样黑暗,腐败,无人?为什么教一个猴子去把天宫闹的那样稀糟? 这显然是把《西游记》与现实生活联系起来了。但与此同时,胡适又说: 但是这七回的好处全在他的滑稽。著者一定是一个满肚牢骚的人,但他又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故这几回虽是骂人,却不是板着面孔骂人。他骂了你,你还觉得这是一篇极滑稽,极有趣,无论谁看了都要大笑的神话小说。胡适这样讲,意在提醒读者不要求之过深。 胡适的这个意思,林语堂表达得更为明白。他在《吾国与吾民》一书中分析孙悟空的形象时说:“他代表人类的顽皮心理,永远在尝试着不可能的事业。他吃了天宫中的禁果,一颗蟠桃,有如夏娃吃了埃第乐园中的禁果,一颗苹果,乃被铁锁锁禁于岩石之下受五百年的长期处罚,有如盗了天火而被锁禁的普罗米修斯。适值刑期届满,由玄奘来开脱了锁链而释放了他,于是他便投拜玄奘为师,担任伴护西行的职务,一路上跟无数妖魔鬼怪奋力厮打战斗,以图立功赎罪,但其恶作剧的根性终是存留着,是以他的行为现形表象一种刁悍难驭的人性与圣哲行为的争斗。”林语堂所说的“恶作剧”,与胡适所说的“滑稽”、“玩世”,二者之间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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