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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倒阴阳:《西游记》中的女儿国(2)
继承这一传统的,是清代李汝珍创作的《镜花缘》。《镜花缘》中也有女儿国,但其批判现实,讽刺男权统治,较之吴承恩《西游记》更直接,也更为深刻。粉面郎林之洋受穿耳、缠足、打臀之苦;女王宫中大胡子宫人有“血流飘杵”、“貌比潘安,颜如宋玉”之妙论。将现实中女人遭遇的苦楚,全部让男人来承受,李汝珍这一大胆构思,表明他对现实社会的强烈不满,而客观上,也起到了替身受“三从四德”礼教压迫的女性张目的奇效。“救火队员”观音。 观音菩萨是《西游记》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一方面,她是如来佛祖派往东土大唐寻找取经人的全权代表,不仅选中唐僧到西天取经,而且分别降伏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白龙马,让他们为唐僧取经保驾护航。另一方面,她又时时刻刻关注着取经事业的进展,每当唐僧师徒西游途中遭妖魔围困时,她总是及时赶到,为取经队伍消灾解愆,充当了一名不折不扣的“救火队员”。 《西游记》中,观世音是佛教众神中惟一的女性,具有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性格特点。她的前身是男身,是古印度删提岚国转轮圣王无诤念的长子,名叫不晌。他与父亲和弟弟尼摩同归佛门后,佛祖为无诤念取名为无量清净,为不晌与尼摩分别起名为观世音和大势至,并派他们父子三人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作佛,援引受苦受难的众生。观世音临行前向佛祖请求说,他愿行菩萨道,若是众生处于苦难、恐怖之中无力解脱时,只要念他的名字,便马上去解救,如果众生不能脱离苦海,他就不成佛。佛祖答应了他的请求。到西天极乐世界后,他果然履行自己的诺言,只要闻念观世音的名字,即刻化身出现,帮人解灾排难。 关于观世音由男到女的神奇变化,我们姑且不论,需要注意的倒是观世音身上体现出的济人所困、解人灾愆的美德。汉民族民间信仰佛教,始终是一种感性信仰,是从具体(菩萨)开始的,他们崇尚的是一种实用主义的宗教。而观世音的应声即现,帮人度过厄难,非常符合汉民族尚义仁慈的性格特点。所以,自佛教传到中国后,观世音就成了汉民族的热门话题,救苦救难也就成为观音菩萨的代称。在广大百姓心中,她甚至超过了高高在上无欲无望的如来佛祖,而成为与他们感情最深、关系最密切的菩萨。《西游记》基本上延续了这种传统,这从她对悟空及其他妖魔的仁慈之心,以及她屡屡在危机关头替唐僧师徒消灾除厄中可以看出。 观音的庄严宝相在小说中曾经用一段韵文进行描绘: 理圆四德,智满金身。缨络垂珠翠,香环结宝明。乌云巧迭盘龙髻,绣带轻飘彩风翎。碧玉纽,素罗袍,祥光笼罩;锦绒裙,金落索,瑞气遮迎。眉如小月,眼似双星。玉面天生喜,朱唇一点红。净瓶甘露年年盛,斜插垂杨岁岁青。解八难,度群生,大慈悯。故镇太山,居南海,救苦寻声,万称万应,千圣千灵。兰心欣紫竹,蕙性爱香藤。他是落伽山上慈悲主,潮音洞里活观音。 观音的这副尊容既体现了菩萨的慈悲心怀,又比较符合中国自古以来对女性的审美标准。相对于供奉在寺庙祠院里那个庄严肃穆的观音菩萨而言,小说中的观音明显地烙有世俗化的深深痕迹。兹举例如下: 其一,当初如来派观音到东土寻觅取经之人,为免路上遭遇不测,曾送给她三个箍儿,并叮咛说:“假若路上撞见神通广大的妖魔,你须是劝他学好,跟那取经人做个徒弟。”然而事实上,观音并没有真正履行如来交付的任务。除了紧箍儿套在了孙悟空头上外,另外两个中,“禁箍儿”给了黑风山的黑熊精,“金箍儿”给了火云洞的红孩儿。结果,黑熊精成了观音普陀山后山的守山大神,红孩儿成了观音跟前提鱼篮的善财童子。两人都没有成为唐僧的徒弟,相反,却被观音降伏收用。观音的所作所为是不是有点假公济私的味道? 其二,唐僧师徒路经黑风山,唐僧的宝贝袈裟被黑熊精掳去。悟空上门索要,却没有讨到便宜。无奈之下,他跑到南海去请来观音菩萨。为了制服黑熊精,观音菩萨采纳了悟空的主意,变作苍狼精凌虚子的模样,真个是“鹤氅仙风飒,飘摇欲步嘘”,展示出观音菩萨的无边法力。连孙悟空都赞叹道:“妙啊!吵啊!还是妖精菩萨,还是菩萨妖精?”悟空的本意并非调侃冒巳菩萨,但敏感的观音还是反唇相讥:“悟空,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既暗含调侃,又语带双关,从智慧审美的层面上说,观音菩萨的这一番阐释确实高妙至极。但如果我们考虑到观音是西天世界地位尊贵的菩萨这一事实,又曾广受人间香火,她的所作所为与其地位身份并不相称。首先,她屈尊降位,变成妖精的模样,这本身就是对菩萨身份的“亵渎”。而后,她又嘣出“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辞。不仅对佛教所谓的西天极乐世界充满怀疑,而且从根本上否定了神魔世界存在的可能性。此时的观音菩萨,已很难见其广大慈悲、无边法力、亿万化身的影子,反倒摇身一变成为作者吴承恩向神圣与权威挑战的代言人。其三,号山火云洞圣婴大王红孩儿纵风摄走唐僧,孙悟空受制于红孩儿的三昧真火,再次赴南海普陀山求救。观音听悟空说妖精变成她的模样,一向温柔娴静的她不禁心中大怒,并“恨了一声”,将手中宝珠净瓶往海心里扑的一掼。原来慈眉善目的观音菩萨也有金刚怒目的时候。另外,观音菩萨还有多心多疑的一面。她对悟空说:“悟空,我这瓶中甘露水浆……待要与你拿了去你却拿不动;待要着善财龙女与你同去,你却又不是好心,专一只会骗人。你见我这龙女貌美,净瓶又是个宝物,你假若骗了去,却那有工夫又来寻你?你须是留些甚么东西作当。”读者读到此处可能会莞尔一笑。因为我们都知道,悟空既不贪财,也不好色,观音如此“诬蔑”悟空,一方面是她的疑心在作祟,另一方面,当然也包藏调谑玩笑的成分。 其四,通天河灵感大王冻结河面,诱唐僧踏冰过河,使其落水遭擒。心急如焚的悟空直闯普陀山竹林,见到了未曾梳洗打扮的观音菩萨。小说专门用一篇韵文对此时的菩萨作了一番绘声绘色的描绘: 远观救古尊,盘坐衬残箬。懒散怕梳妆,容颜多绰约。散挽一窝丝,未曾戴缨络。不挂素蓝袍,贴身小袄缚。漫腰束锦裙,赤了一双脚。披肩绣带无,精光两臂膊。玉手执钢刀,正把竹皮削。(第四十九回) 抛开菩萨庄严宝相的层面,此时的观音倒更似一位娇憨可爱的邻家小女了。很明显,作者吴承恩在此对佛教经典及人们心目中的菩萨进行了世俗化的还原,佛性神性少了,而人情味却更浓了。 由此,我们能真实地感受到《西游记》中观音菩萨的一个最大特点,即世俗化、人情化,用现在比较时髦的话语便是观音被“消解”了。观音菩萨身上神性的消解,当然与全书幽默诙谐的风格有很大关系,但我们更愿意将它看作是一种还原,观音从男变成女,从人变成神,这中间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但她身上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人性没变,从这一点出发,作者对观音菩萨的一些生活化的描述,不但没有削减其作为菩萨的人格力量,反倒让人们更觉得可亲可敬,并获得最大的认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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