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站立在暴风骤雨中,望着刚刚卷走人群的洪涛呆呆出神,痛彻心扉。
刚刚发生的变故太突然,一切都象在梦中,还来不及思考就已经发生,禹直到现在还没回过神儿来呢。只因他是治水统帅,不得不尽力保持镇静,以勉力维持突遭挫折的军心、民心。原来好大的治水队伍已所剩无几。天暗地沉,死寂无边。无法生火,世间似乎已经绝无还稍微带点儿干气的东西。
禹看到人们就着泥水吞下零星野菜。许多老人无力找到野菜,正艰难地啃食着一块块腐烂的老树皮,喉头一哽一哽地下咽。半大孩子,零零散散,叫花子似的,瞪圆了眼睛,每搜寻到一片烂泥叶,来不及擦洗就塞到口里吞咽下去,呛噎得流下泪水。吃奶的孩子,饿得干嚎,已没了哭泣和踢蹬的气力,只有小嘴还在张张合合,小眼睛无神地瞅着衰弱、悲戚、眼泪流干的娘亲。他们蜷缩在娘亲怀里,偶尔又不死心地拱咬一下那早已干瘪的乳房。娘亲别过头,紧闭了眼睛,肩膀和胳臂猛烈抽动起来,下意识地更搂紧了孩子,很怕他随时会没了声息。一个随从垂头丧气地捏着几撮揉烂的野菜梗走来。禹望了一眼,身子转向一边。随从无奈地摇摇头,暗暗地叹口气,把那点宝贝儿小心地放在树杈上,就默然地站到一边去了。
天已经黑透了,无法辨清东西南北。稀稀拉拉的人,住在只露头顶的山尖、树杈上,象汪洋大海上漂浮的一艘小船,又象水天苍茫中的一个小岛,随时都会翻倒、沉没。伸手可及或已浸没脚踝的浑水,冷得让人身心抽紧,似乎单是这种恐怖就能把人杀掉。
洪水暂时停止了咆哮,天地静得可怕。
禹无力地躺下,双手交叠着垫起头。他饥肠辘辘,却毫无进食念头,周身如散碎般疼痛。他感觉极度疲困,却无法安睡。现在,他浮想联翩,思潮激越;无数回想,好多恼事,使他心潮起伏,如同身外洪水,正汹涌澎湃,搅得他无法平静。
他想到了可怜的父亲鲧。父亲当初受万民举荐,尧帝委派,治理洪灾,多么风光啊。但千辛万苦,治水九年,洪水未被治住,父亲却因此获罪。尧帝震怒,将他先囚禁,后杀掉。禹知道自己有点怨恨尧帝。他想,父亲或许能力不济,但已经尽力,无功劳也有苦劳哇,为什么要杀他呢?啊,责任!尧帝一定是要找一个合适的人代他向万民谢罪,那自然就是父亲了。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自己是否会步父亲的后尘呢?我也同众人殚精竭虑,用尽心力,怎么屡屡受挫,没有进展呢?可恨的洪水呀,难道非把我父子性命都搭上才遂心吗?
人在难处,烦恼更多。禹又从父亲想到了自己。他不禁暗叹,怨恨自己如今治水未成,仍孑然一身。听人们说,父亲为治水成功,解救苍生,不惜冒死偷天帝息壤;父亲被杀以后,尸身三年不腐烂,自己就从父亲尸身破肚而出;--人们说,那是父亲壮志未酬,不但死不瞑目,连尸身都不腐坏;自己就在父亲身体中孕育,那是父亲让自己完成他未竟事业呢。--他感觉这些说法未必真实,只是寄托人们对父亲的怀念、对洪水的憎恨,和治住洪水的心愿罢了。尧禅位于舜以后,舜帝命自己接替父亲继续治理洪水。当时,自己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感奋、悲痛、焦虑,似乎世间各种奇特的感情都应有尽有。当然,他想的更多的,还是继承父亲遗志,治住可恶洪水,解救民众出苦难,对得起尧帝信任,也告慰父亲灵魂于地下。他觉得这样想和做,才是自己最好的选择;这样的话,父亲也可于地下安息。可眼下洪水如此猖獗,自己竟束手无策,弄不好还要丢命;今后谁还愿意再接管治水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啊。且不说自己能否成家,何时成家;即使勉强成家立业,生子生孙,若我治水不成,弄不好还要由我的子子孙孙接替治理,治理不好就被杀头,这不是要累及子孙后代吗?我真无能啊!
禹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竟已流下泪水。好在夜极暗,随从不会看见,要不然多丢人啊。尤其令禹沮丧、心疼的是,自己目前感情失意,寂寞苦闷,难以排遣。他知道,自己虽然治水极忙,却并不是完全不想成婚。他想,自己毕竟正当壮年;夜晚的孤单,和青春旺盛对异性强烈的渴望,使自己常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渴望有一位美丽贤淑、温柔可人的姑娘陪伴自己。倒是有一人令自己心颤不已。她美丽的容貌时时在自己心头晃动,也时常入梦;但她忽热忽冷,实在猜不透她到底想什么,想对自己怎么样。令禹困惑、痛心的是,每当治水接近成功时,她就热情入微;治水出现挫折时,她就绝情疏远自己;不能同甘共苦不说,倒像是别有所图。他想,这是真正的相爱吗?理智告诉自己,这样的女人不能爱;但又忍不住想她。他无法欺骗自己;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她迷住了,因为自己觉得她实在太美貌、太风骚、太迷人了;他认定几乎无人超过她;何况,即使有人超过她,自己也会视而不见,自己的心思已经全粘在她身上了,心中再也容不下别人,自己很难不迷恋她。但她呢?她很会揣测男人心理,相处火候总是拿捏得恰到好处,让自己无法得到,又不忍舍弃,欲罢不能。他对此十分苦恼,总是想方设法做得更好,要得到她的身心,又总是不得要领。他觉得,她对自己充满无尽的诱惑,自己太想得到她,虽然总是无法得到。她真是媚骚的化身,可恨又可爱,自己却“恨也恨不得,爱又爱不得”。每当自己下定决心要离开她时,心上就莫名其由地阵阵刺痛,自己就不得不再接近她,就会更深地记住她。他明白,这是“饮鸩止渴”,太蠢了,却又无可奈何;但要拥有她,直觉告诉自己那是难上加难,觉得那就像镜月水花、海市蜃楼一般,可望不可即。他苦恼极了,总是有希望,但无法实现;想舍弃,又极其疼痛;这种恼人的感觉,挥不走,赶不去,心中烦乱极了,也为此浪费了数不清的时间、精力和感情,连自己都暗骂自己没出息,痛怪自己不想正事、不务正业,但毫无用处。真是一个恼人的女人哪!她每次总是把自己诱引得欲念旺盛时,就从容离去,空留自己忍受那无边的空虚,和寂寞的煎熬。现在治水又遭挫折,平常无关之人都过来安慰自己,她则只是冷冷打个招呼,就走开去,再未露面。他不禁想到,刚刚治水将成,人们欢欣时,她花枝招展、李鲜桃艳地赶来献媚的婀娜身影。心念及此,他一时涌起了些厌恶的感觉。但人的心理偏偏如此奇怪,明知她并不珍爱自己,她也并不值得自己去爱,而且自己也早已痛下决心不再爱她,却偏偏抑制不住要想她。更要命的是,每到挫折时候,自己还会更强烈地想她。这样的时候已经有多少,他实在记不清。今晚,他多么渴望她能跟自己在一起,听他诉说担忧、焦虑,排遣寂寞,缓解压力,给他母性的抚慰呀!然而,这不可能;他知道,这不可能;以往已经有过无数这样的不可能了。他记起来了:倒是有几次,她很热切,也很羞涩地向自己要求欢好,那都是在治水看起来就要成功,谁都认为大局已定,胜券在握的时刻。他没接受。他觉得,自己似乎不想苟且、草率,免得她颜面上不好看,也怕自己万一将来不娶她,她会痛不欲生,自己不能太过自私,也不能不顾她的感受,自己也不想贪图这种小便宜;又或者,他对自己太自信,认为她早晚是自己的人。他想,自己要把“爱情盛宴”留到新婚之夜再一同享用。但后来,他实在难以忍受对她的焦渴,决心想要蜜欢的时候,已经要不到了;而且,看来,她也永远不想给了。现在,在这巨大挫折面前,他更明白,她已经再也不想给自己欢娱了;她白天的语气、眼光、神情,已经毫不含糊地说明了她的心思,这再清楚不过了。而且,更令自己羞恨恼怒的是,近来,她还跟别的男人,指手画脚,眉来眼去:那一天,她不就跟那个小白脸从他面前匆匆离去,离前还特意望了他一眼吗?那风姿,那眼光,那神情,似乎是要告诉自己,“我要跟别人去幽会了,我心上有些不忍;但我已经决然要去,请你原谅和宽恕吧!”;对了,现在想来,还真就是这个样子的;只是当时,自己忙于事情,无暇多想,尽管心中很不快,感到疑惑,也酸楚楚的,却还是很善良地告诉自己,他们或许有些要紧事情必须一起去办吧?--但不久,他从别人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反应中,隐约获知,她这样的“相好”,其实还有两三个;而他们,看上去似乎都比自己优秀和懂风情呢;--看来,这就意味着最后的决裂了。心念至此,他顿感绝望。羞辱,极度的羞辱;疼痛,锥心的疼痛;--瞬间击中了自己的身心和灵魂;刹那间,一种突如其来的、真切得不能再实在的、被粗暴阉割的酷痛感觉,立刻切断、挖尽了自己作为男性的命根和骄傲,也践踏净尽自己最后的一点体面和尊严。他恍惚感觉自己激灵灵地极度痉挛,几乎昏厥过去,甚至认为自己已经不存在了。也许,自己还有别的什么更深、更远、更细、更小,更敏感,而又更脆弱的东西,也被同时击中了。
禹死寂地躺着,含混地想着心事。他觉得心在滴血,泪水早已不知什么时候溢满了眼眶。他想,自己治水失败的同时,这所谓的“爱情”,竟也同时失败了。情何以堪,人何以堪啊?!事业失败,爱情失意,父亲被杀,这些人生的剧痛,竟都一起到来了,如同外面的洪水一样汹涌猛烈,猝不及防。他感觉:自己心中又一阵抽痛袭来,身心酷冷,冷透肌骨、脊髓、血液,森森冷气如冰针,砭过周身每一个毛孔,和身心、灵魂、潜意识的每一寸隐蔽的角落;而且,就在自己刚刚心灵痛木的一星半点儿时辰里,自己的身心、灵魂,还有潜意识的记忆与感受,已经历过了自己存活的近三十个春秋,和与那姑娘所谓的“相处”的点点滴滴,还有父亲的音容笑貌、未发遗言;--它快得自己无法承接和领会,似乎连灵魂也要被逼出窍。他感到自己疼痛得无法承受,甚至感觉不如自己动手立刻结束自己苦难的生命,就一了百了,这样才能舒适惬意。禹身体瑟缩起来,他感觉身体已经缩成一团,渐渐又变成一点,身心和骨髓的冷气,已经浸透了全身每一个毛孔,牙齿已经不听使唤地打起架来。“锐痛至苦呀!”;他迷迷糊糊地想到。
他的身心已经钝疼得麻木。他恍惚冥想:自己的大脑,也许早已在死寂中丧失了思维。若问感受,似乎只剩下疼痛、羞辱、无奈、无助、绝望,和他根本不想要、却不请自来的无数坏透、糟极的情感了,它们瞬间已经控制了他。他惊诧自己衰弱无力,生命似乎也到了尽头。悲愤,疼痛,无边的悲愤和疼痛,无情地、丝丝缕缕地啃噬他每一根纤细神经的末梢。他恍惚觉得,那末梢上滴下的已经不再是血,而是痛碎的粘汁和细屑。他感到再难支撑下去,要就此躺倒,再也起不来了。他在悲愤、沉痛中麻木着,沉静着。他心中充满了幻象,一会儿是父亲被杀,一会儿是恋人背叛,又一会儿是治水惨败。这些感觉,恍恍惚惚,缭绕脑际,来来去去。更多、更致命的,是那“所谓的恋人”背叛的情境:从相识到所谓相知;到所谓有了共同理想;到偷偷地几次单独相会;到她有求欢的明确暗示而自己不许;到她后来的阴晴不定,无法捉摸;到自己极想尽早得到她;到无数次后悔自己当初愚钝麻木,混沌不开,竟不要她--也许他是因此怨恨自己吧?到自己有事无事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到自己心中无论何时都会装满她的影像,到胜利时想跟她分享,失败时想得她慰藉,而她总是像泥鳅一样滑脱;到自己失败时她总不靠近,自己成功时她突然热情;到后来看治水反复无常,她的态度竟与洪水一样变化;到今天终于很冷淡。他想,世间有这样的“恋人”吗?有;还确实有;这就是她,还真就让自己遇上了,就像自己遇上这恼人的洪水一样;她的表情和态度,真可以做“洪水涨落显示仪”了吧?念及此处,禹心中绞痛、愤恨、憋闷。他想:父亲被杀,毕竟还有原因;--父亲治水来自王命,而又没有完成王命;洪水泛滥是天意难违;这些,人都难以掌控。--而你,我确实披肝沥胆,掏心摘肺,诚信挚待,你自己该有良知呀,你完全掌控得了自己。你真对我好就赶紧欢娱,对我不满意就应该明说,这样,我就不必妄想,也不会徒然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精力和感情了。你自己难道还把握不了自己吗?为什么总要若即若离,耍弄、欺骗我呢?难道我们今世或前世有仇吗?现在,让我独自面对这难堪的局面,让我如何应对别人的眼神、话语,如何在世人面前立身行事,如何自处,又如何面对自己的身心、灵魂和良知啊?!
禹在痛苦中麻木着,昏沉着,非睡非醒地想着心事。他清楚,自己的心中充满了怕,也充满了恨,还有无数说不清的情感。
第三章 大禹涅槃担大任
不知过了多久,禹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但不久又痛醒来了。
突然,他感觉有一股奇怪的东西,是热流吧,正从心底流淌出来,温暖了脊背,温暖了胸膛,又温暖了全身,直到每一个毛孔,身上竟热烘烘的。
大禹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更不明白这股热流从哪里来。(待续)
订阅、连载、广告联系热线:13792801685 QQ :1065829056
天天励志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