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老家鲁西,年味儿到正月十日渐渐淡化,到元宵节这一天峰回路转,气氛又陡地浓烈起来。也许是短期内没有如此盛大的节日了吧,元宵夜便也像除夕夜一样是个不眠的夜晚,甚至比除夕夜还要热闹,生趣和好玩,满天烟花,满街灯笼,把十五的夜晚装点得格外瑰丽和璀璨。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种叫皮老鼠的玩意儿,个不大,用泥土捏成,圆滚滚的肚子里塞满了火药,点着了不往天上飞,而是吱吱地叫着在街上跑,专钻人的裤裆或裤腿儿。我记得村里一帮单身汉最爱玩它,特别是看见赏花灯的大姑娘小媳妇来了,非得出其不意地点上几个。被点着的皮老鼠仿佛喝醉了酒,又或者一条受惊的鱼,冒着一溜子火星一路怪叫着晃荡着跑,就跑到了躲闪不及的女人们身上。女人们先是被惊吓得抱头尖叫,接着就笑骂不已,骂光棍汉们不得好死,一辈子也别想混上个媳妇。光棍汉们全然不恼,反还装模作样地撩起某个大嫂的衣襟或裤腿,一边探头探脑地察看,一边笑嘻嘻地问伤着了没有?烫着了没有?或大惊小怪地说,哟,你裤裆里着火,脾气还不小哩。
这样笑闹上大半夜,整个村子都充满了欢乐。零点过后也许会沉静一会儿,但总睡不了多久,左邻右舍的鞭炮声就会叫醒你,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急,这些紧迫而急切的爆竹声告诉你一个信息,一个崭新的年头至此已真正拉开帷幕了。因为到了这一天,度过寒假的孩子们要开学,猫了一冬的大人们也要下地忙农活了。
每当这时,母亲早已把水饺煮好了,一边将一些零零碎碎的硬币平均分给我们姊妹几个,一边叮嘱说,快穿衣服快吃饭,一会好赶早卖病去。
所谓卖病,是我们老家那的一桩沿袭多年的习俗,或者说游戏。也不管男男女女,还是老老少少,在这一天里都变成了淘气顽皮的孩子,都要加入到这个庞大的卖病的队伍中来,并务必要在天亮以前把所有杂七杂八的疾病卖干净。因为传说在太阳出来之前,这个早晨的万事万物都有仙气,都有灵性。出来家门,满眼里都是人,都是陀螺样打转转的父老乡亲。那时候村里还有很多敞着口的水井,人们看见它时就会一边绕着它的边沿走,一边念念有词地说:“转转井,不腰疼;转转井,不腰疼;转转井,不腰疼。”转三圈,说三遍,人们的腰疼病仿佛就好了,甚至确信这一年里不会再犯腰疼的病。转完了井,再去转庙,转树。转庙时说,“转转庙,不心跳”;转树时则变成“转转树,不糊涂”了。总之是看见什么转什么,转什么时说什么,且押韵合辙,朗朗上口。游戏里自有着一份虔诚,虔诚里又夹杂着一份嬉闹,谁的成分更多,你得自己去体会了。
转完了村里的事物,就该到野外烤火或折枝去了。野外早已篝火连天,这里一堆,那里一堆,熊熊烈焰呈燎原之势,几近把整个天空烧红。大人孩子都围着火蹦啊跳啊,身前身后地烤,伸胳膊跷腿地烤,说是被这天的烟火一熏一燎,所有附着在你身上的妖气鬼气阴气都会被熏燎得无影无踪。烤火的间隙,会有很多人扔到里面一个包子、馒头、花糕(一种镶着三颗或四颗红枣的面食)什么的,过一会扒出来吃。谁吃了这样的馒头,谁就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所以尽管灰不拉即的,有的地方烤糊了,有的地方还结着冰,可大家却都愿意吃这样的馒头。再至于折枝,是折五种果树的枝子,如枣、梨、杏、桃、柿子或苹果等,然后用雪水浸泡起来,等哪天不舒服了,或口服或外敷,可止咳生津,消痛祛肿,包治百病。
也许你已忘了我们出门的时候母亲给的那些钢蹦儿吧,现在我来告诉你,那是叫我们卖病用的。病不是个好东西,谁稀罕买?我们只好硬卖。就雀跃地跑到我们村与黄庄村的分界点上,像朗诵诗歌一样大声地吆喝:“卖、卖、卖杂病,卖给黄庄的二黄病。”然后不管人家买不买,呼地把一个一分二分至多五分的硬币扔过去,算是把病给处理了。卖给人家东西还要给人家钱,大约是这世界上唯一的一桩买卖吧。钱虽然不多,把自己的病卖给别人也不够地道,但在二分钱可以换一盒火柴,五分钱可以打来大半瓶子醋的年月里,对于一向以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乡亲们而言,也算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破了血本,保足体面了。
黄庄在我们村子的北面,依照南北先后的顺序,所以要卖给黄庄。我们村的人是一身清爽舒泰了,黄庄的人自然不买账,也要把病卖出去。颇可玩味的是,他们不直接把病扔过来,而是也跑到他们村与后面一个村的分界点上,掏出一分二分至多五分的钢蹦儿,扔到同智营村的又一个叫二黄病的“身上”去。同智营村的人再往后卖,就这样无穷无尽,无始无终。这种约定俗成的卖病之风究竟起于何时何地,又究竟哪一个村庄的二黄病买了病而不再卖,或者到底有没有一个叫二黄病的人,大约已犯不着考证。我的老家在冀鲁豫三省边区的交会点上,我曾傻着一股劲儿自南至北沿线走访过百里以内的几十个村庄,大家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都遵循着这个游戏规则,世世代代乐此不疲。
我后来想,如此卖病,大家不一定当真,而在于这个习俗的游戏意义和哲学意义,在于卖病的过程中表达了人们强身健体的美好愿望和达观态度,坚定了人们战胜疾病乃至一切妖魔鬼怪的信心和勇气。谁视钱为身外之物,谁就无病一身轻;谁贪图钱财,谁就病魔临头,想想看,一个貌似简单的游戏里,蕴涵了多少深厚生动的人文景观和多少玄奥隐秘的生老病死!在文化条件和医疗条件相对滞后的年月里,我鲁西的乡亲们早已抵达了现代人也未必能够抵达的领域。所以,当暴虐的非典突如其来,当猖獗的禽流感此起彼伏,我们那儿仍人畜平安,无一例感染,甚至无一例疑似。我们坚持的原则是,笑一笑,十年少,你的精神状态好了,肌体的免疫力自然会增强。我已很久不曾跟乡亲们一起去卖病了,但我知道每到一个新的年头来临,每到一个新的正月十六来临,我们那儿的人仍会披星戴月地卖病去,浩浩荡荡,不舍男女。当我在城市里回望故乡,我愈来愈真切地看到卖病这一活动所指向的广阔前景和它早已超出习俗本身的无穷意义,让我每想起来就心生温暖;每想起来,就忍不住要再跟乡亲们卖一回病去。
好了,太阳已经出来,我们业已把这样那样的疾病卖干净,就抖擞一下清爽的身子,和着云蒸霞蔚的新年一起出发吧。(刘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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