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生逢70年代”酒吧,于元宵后的第二天,寿终正寝。我甚感凋零。这些年来,我常去南京,每次去时,必定去的便是“生逢70年代”。南京的夜店很多,“天堂隔壁”似为一夜情而生,“1912”大同小异,珠江路上甚至有一幢高楼,里面有无数个酒吧,摇晃着无数个醉眼迷离的泡友。只有“生逢70年代”,是适宜怀旧的,是与我们这代人的胎记和掌纹暗合的:酒吧的墙上是70年代的老照片、粮票、奖状、入伍通知书,还有许多醉卧于此的老帮子的涂鸦;台上的歌手,总是抱着吉他,孤单地唱着属于我们那个年代的邓丽君、蔡琴、齐秦。这里的深夜并不秦淮,只有着伤逝,你会听到隔壁的总统府寒风呜咽,民国的雪在心里越落越快,你会听到一个声音说:你是孤臣孽子,你是70年代的孤儿。
值得追忆的地方,似乎总是死得快。北京如今到处是钢筋水泥,惟一还有些古城韵味的,是紫禁城外的前门大栅栏一带,亦即当年的八大胡同。我在北京的时候,无事便去胡同里闲逛,背着手走在前朝的嫖娼胜地,想那赛金花、小凤仙,是如何的肌肤赛雪,眼波流转,又想那同治皇帝,是如何地爬出禁宫,鬼鬼祟祟地穿行在巷口的槐树下。不由在长街落日下,哈哈一笑。
但是八大胡同正在铲车中消逝。烟花故地,终不是城市的贴金之处。全聚德的前门百年老店,现在也已化为尘土。我们的民族,似乎不习惯于存留一些传统,毁灭四旧的基因总是在作祟。
我们违抗不了这个时代,但我们总能够抢救一些记忆。每次我和外婆呆在一起,总会请她讲古,说鬼子进村时的逃亡,说深山里的难民生涯,说1949年后怎么挑草供我妈念书。前几天我和父母吃饭,还和他们聊起土改和大跃进,聊起“文革”时火拼的广西帮派“422”和“联指”。我第一次知道,中农还分上中农、中农和下中农,我的祖父因为有几头牛,被划分为上中农,这个阶级的人被剥夺了很多权利,入党提干上大学都是没份的,父亲幼年时与村里的孩童玩,大人把其他孩童拖走,骂道:不要跟上中农的崽子玩耍。还戳着父亲的鼻子说:迟早把你们家打成富农。
多年以后,我们的孩子将不会记得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的故事。多年以后,我们的后裔将不会在北京看到任何一座四合院,以及槐树下的胡同,他们只能看到鸟蛋般的国家大剧院和大裤衩一样的央视大楼。
我知道,在民间,有许多人,正在用文字和音像抢救着历史。每个老人都是一座博物馆。他们的记忆,是失真的报纸和电视所不能替代的。老人们正陆续死去,历史正陆续消亡,这是多么怅惘的丧失。(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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