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手中的西窗
辛觉发现那张纸条纯属偶然。
他在出版社做编辑,那天一上班就看到校对公司校完又返回的书稿。翻至第74页,辛觉突然发现接下来的这张稿纸与该书稿无关,他挑出来,搁在一边,再一看,停住了。
这张A4纸的正面是某张废弃的稿子,几行铅字,剩下的是大幅的图,留白处颇多。而正是留白处隐隐渗着背面蓝黑墨水的字迹。
辛觉便翻过来看。
稿纸背面写着:
“拿到本科证,两年。”“考研,三年。三年考不上就读在职研。”这是学业。
“校对,好校对,差错率努力到零。”“拿到本科证,图书公司应聘编辑。”“拿到硕士证,正规出版社应聘编辑。”这是职业。
“存钱、存钱、存钱,学习、学习、学习,存够学费!”这是经济。
“地下室怎么了?这次租的已经有窗户了,比刚来时好多了。”这是现阶段。
“毕业一年多,来北京也有半年了……不能总保持阴沉的心情,看到比自己小很多的姑娘们都做了那么多事,吃了那么多苦,我这又算得了什么。这里有这么多知识要学,有那么多书可以看,改变一下吧,别让自己那么不快乐。”这是自我激励和安慰。
“用五年改变自己。”这是总结和计划。
辛觉先是愕然,继而会心一笑,再灵机一动,拿着这张A4纸,与书稿上校对的笔迹一一核对。
没错,一定是校对公司的校对写的,又不小心夹在书稿里了!
如果真的是个校对,辛觉大概知道她现在的状况——大专毕业、北漂,住地下室,拿一千多元的工资,辛觉清楚那家校对公司的待遇。
辛觉再拿起纸条端详。
嗯,这姑娘看来曾“阴沉”过一段时间;现阶段最大的目标是去正规出版社当编辑——她想了那么多,写到这儿终于戛然停止。为了这个目标,她逐条写出接近目标的策略,从学历到转行到换工作的步骤,包括现阶段能做什么,看哪些书。
辛觉有点想笑,笑这姑娘要是知道这么私密的心灵计划给一个陌生人看到,该多么尴尬啊,想完,辛觉又有点想哭。
办公室里没有别人,他点一支烟,想到他的纸条。
其实他很熟悉这种纸条,写在某张纸的背面,不敢或不想拿一张正式的纸,因为它太私密,只想写给自己看。
他还记得他写纸条的日子。
那时,水产大学毕业,在水族馆上班,他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完了。可他很清楚,自己喜欢做与文字有关的工作,于是猫在值班室看考研书,报考最著名大学的中文专业,他对自己说,别痴心妄想了,说着说着又在草稿纸上顺手写些什么,无数次顺手。
一直以来,辛觉以为这是他才知道的心理游戏。想超越现实,列出一个最想达到的目标,研究极卑微的自己和目标的距离,给自己一个耐力能撑到的时限,再给出一个看起来能操作的计划,计划详细到我现在要做什么。
不过这种心理游戏已经久违,自从在这城市扎下根,有份稳定体面的工作,又有些年头了,辛觉已经麻木,他近乎忘记,他曾经为理想奋斗过。
工作总是重复而繁琐,每天一睁眼就欠单位4万字的看稿量。收入永远不够买房的,选题过不了,领导不重视,同事使绊子,同学总是比他进步快。
辛觉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日渐消沉。他现在似乎被一把钝刀子割,钝刀子是惰性,也是环境,还有各种远离核心,骚扰核心的纠纷,核心便是他最想干最该干的事。
手中这张纸条,让辛觉拿起笔。
他一个一个列目标,数他和目标的距离,倒推今年我要做什么,这个月我要做什么,此刻我要做什么。
“我要做个好编辑。”“我该关注市场,做几个好选题。”“我要跳到更适合我发展的社。”“我要写一直想写的小说。”“我要健身。”“我要读书。”
……
辛觉的心里突然有了谱。年少时常玩的“目标、距离、做什么”的心理游戏让他精神焕发起来。
其实就是这么简单,你再低谷,你能想到的你的巅峰只要不是幻想,和该低谷的距离也能明确计算出,剩下的就是怎么完成了。
半年后的一天,一个同事对他说:“他妈的,辛觉,我做什么都没劲,真不知道成天忙忙碌碌浑浑噩噩究竟有什么意思。”
辛觉正在收拾抽屉,他想起那张A4纸的纸条,便拿给同事看。同事不明白他的目的。辛觉没提“目标、距离、做什么”,说的是这些日子他玩的另一个心理游戏。
“有一天,我突然觉得不该再沮丧,我有使不完的劲。当时MP3里许巍在唱歌,‘那一年,你正年轻。总觉得明天肯定会很美,那理想世界就像一道光芒,在你心里闪耀着……’”
“我一下想到了这张纸条,写纸条的小姑娘最想达到的目标不过是你我今天所拥有的。其实我和她一样渴望过,只是日子久了就忘了。”
“如果你不断提醒自己,5年前你想变成什么样,现在,你的心里就会很平静。那时我想达到的‘西窗’不过就是今天的拥有,我很满足。那么你今天想达到的一切呢?只要你还活在‘那一年’,就都会达到。”
一张艺术人生的高脚凳
胡静动过自杀的念头。那是2016年3月,在外企搏命的她一夜之间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恋人。
工作没啥好说,那段时间,每一天,那栋都市著名的写字楼里,电梯一打开就有人捧着纸箱垂头走出。而无论当时还是现在,胡静都除了沮丧,并不觉得有什么好自责的。她曾是这家银行唯一一个连升七级的员工,她的生活照曾配发个人业绩介绍张贴在各个分行的光荣榜上——真的要怪,就怪国际金融风暴、时机不好吧。
倒是男朋友,让胡静颇为纠结了一段时间。
男朋友姓王,事业在深圳。情到浓时,王曾跪下来求胡静跟他走,他说他一天也离不开她,胡静“昏了头”,真的抛下一切来到深圳。出深圳站,王左手拉着胡静,右手提着行李,人山人海,他低声耳语:“我会好好对你。”
一切都挺有希望的,不是吗?
不是。
刚失业那会儿,胡静不相信自己的运气这么糟,一个资深理财经理,会找不到工作?她每天都在找,出去找,在家找,看报纸找,上网找。
就是上网找,才发现了不对劲。
胡静看到王的聊天记录,和别的女人的聊天记录。不只是网恋或出轨,王还有和女网友裸聊的癖好。
这像苍蝇卡在胡静的喉头,她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她质疑自己的眼光,直至智商,再接着,她和王分手了。
再深情的面孔也会有变脸的那一刻。两年感情化为乌有,还原成最纯粹的元角分的分割。无休止的吵,无休止的算账,王最后承认欠胡静4万块钱,但他搬走后,手机就关了,再打,便是停机的消息,紧接着,胡静发现存折也被取空了。失恋、失业,人财两失。
胡静又失声了。她跑医院跑到腿软,吃药打吊瓶,愣是说不出话,几次,她抓着头发想死,又几次克制住。
宅着静养,胡静没日没夜地看电视,直至迷上了《艺术人生》。
都说这个著名的谈话类节目,最著名处在于主持人每次都能把嘉宾弄哭。但弄哭背后,胡静却看到点别的。
比如,嘉宾要是真的没有痛苦回忆,他会哭吗?比如,每个嘉宾都哭,是不是也意味着痛苦回忆的普遍性?再比如,为什么嘉宾们在公开场合能高调起码不避讳地痛哭,台下的观众又能如此心安地看着他们哭呢?
只因那些痛苦回忆已成过去,如今在台上痛哭的人已俨然是个成功者。在略带哀伤的回忆中,他们重温曾经以为走不过去的低谷,却真的走过去了,痛哭之余,还有些宽慰吧——我是自己的英雄。
胡静又想到《兄弟连》。
是啊,每一集开头,温斯特将军都在倾诉,故事本身就是以温斯特的回忆录形式展开的。你担心剧中所有人的结局,但你不担心温斯特,因为对于他,那段过去真的已经过去了,相反你还羡慕他有那样珍贵的经历。
胡静开始渴望有张高脚凳,像《艺术人生》里的那种。或者有张书桌,在昏黄的灯光下,她静静地写回忆录:“那一年,我不可能更糟糕了……”结尾是“还好都过去了”或“我很感激那段经历……”
这便成一个游戏。
每天早晨,胡静起床洗脸时,总觉得万念俱灰。但稍顷,脑子清醒,心情还有些沮丧,胡静便开始给自己做心理辅导。她幻想已是二十年后,坐在高脚凳上,光打在她的上方,她在舞台中央。四周是观众,她在倾诉。她是个成功者,所以她哭,台下观众为她揪心,也发自内心地佩服。
这游戏突然拉开了胡静和烦恼现实的距离,游戏中,她想象着、酝酿着坐在高脚凳上要说的话,每一个转折点,以及这个点上自己的努力。
“工作不好找,我就握着简历一家一家去敲门。我甚至放弃曾有的职位期待,从最基层做起。”—两周后,胡静真的握着简历一家一家去找工作了。
“家人对我很重要,我很佩服自己自始至终没透露半个字给他们听。”—胡静恢复打电话给父母的习惯,听到他们的声音,她的心真的安定很多。
“经历这么多事,我庆幸我还相信爱情,所以我才遇到后来的先生。”—胡静穿上鲜艳的衣服,化了淡妆,和这座城市中原本不多的朋友们聚会,再发展越来越多的朋友,她甚至去交友网站注册。她不知道游戏中说的能不能实现,但起码在实现的路上吧。
……
有一天,胡静读报纸,在一桩轰轰烈烈的新闻里,主人公对记者说:“二十年后,这不过是人生的一朵小浪花。”
胡静想笑,想到她的心理游戏——是啊,二十年后,她就常坐在二十年后的高脚凳上告诉自己,你熬得过去,你当年怎么熬过去的。
然后,她真的熬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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