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在《青年文摘》2000年第4期上登出了题为“美丽‘小女巫’的爱情疗法”的文章(后称《美丽》,文中指名道姓地描述了武汉同济医院的一名叫王颖的心理医生利用“爱情疗法”治愈一位不思婚恋的男青年,她在该青年明确地表示爱上了她之后,先是想抽身而退,继而开了一个处方,让那名痴情男“继续追!”(第36-37页)。
原文摘自《少男少女》2000年第1期,作者大概没想到,这篇文章不仅让一些病人着迷,拿着《青年文摘》按图索骥地找上门来(想见王颖其人),而且还在国内从事心理治疗的同行中引起了不良的反响:同济医院的心理医生在搞什么治疗?
笔者首先声明:我们武汉同济医院没有王颖这样的心理医生,也从不做类似形式的心理治疗,写这种不负责任的文章的作者是必须为其后果承担责任的!但笔者在此并不准备从《美丽》文章的失实方面来讨论法律上问题,而是想从专业角度出发,解释由于《美丽》对读者的误导而可能加深社会对心理治疗这一方兴未艾的事业发生错误认识的理由。
目前,国内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的社会需求激增,门诊来访的谘客以青少年学习障碍、婚恋失败、家庭不和、工作中的人际关系不良等问题为多见。好多热心快肠的咨询师和心理治疗师对那些陷入情感黑暗之中绝望无助的人们深表同情,深深地为他们的经历所打动。用治疗形式较为宽松的、接待态度较为和蔼的方式对付这些“现实性的冲突”的确可以解决很多人心里的“疙瘩”,然而,如果面对的是来自内心深处的不为人所察觉、但又无时不刻不在影响着人们思想和行为模式的冲突,一般的安慰和鼓励性的解释就无效,甚至是有害的。这时,正规和系统性的心理治疗就显得特别重要。“正规和系统“是指j对治疗对象诊断情况的甄别,包括需要与来访者的接触一段时间,了解来访者的思维和行为模式,来确定该选择哪一种心理治疗方式;k治疗情景的设置,包括治疗方式的解释、时程及频率的规定和收费的情况等;l治疗师自己的修养背景,包括理论学习经历和督导经历等。笔者将德语国家(主要指德国、奥地利和瑞士)的心理治疗师应该具备的资格列举如下:
1. 心理治疗的理论培训(140小时的学习与讨论);
2. 精神病学诊断培训(60个精神病人的问诊与体检);
3. 医患关系的培训:35次2小时巴林特小组督导和35个小时的行为治疗为导向的病例督导;
4. 个人督导:150小时的精神分析为导向的个人督导和70次的2小时小组督导,60次2小时行为治疗为导向的小组督导;
5. 治疗实践:精神分析方面-10个完整的问诊和3个已经结束的督导案例,治疗时程超过150个小时。行为治疗导向-10个诊断的行为分析,6个结束的督导案例以及超过150个小时的治疗时程。
心理治疗对象对治疗师产生的感情称为“移情”,反过来,治疗师对治疗对象产生的感情叫“反移情”。最早发现移情现象的是奥地利的精神病学医生弗洛依德(Freud),与他关系交往甚密的同行及朋友布洛耶尔(Breuer)在对著名的病人安娜.欧(Anna. O)的治疗过程中被病人突如其来的拥抱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于是,他象逃避瘟疫般地将病人转到弗洛依德的门诊,弗洛依德则悟出发生在“此时此刻”的事件实际上是代表着病人对过去经历的重复,具有“彼时彼刻”的意义,他将此现象称为“移情”(transference),弗洛依德描述到(1895):“病人发现她将在分析内容中产生的痛苦念头以医生为赋型进行了转移,她为此而感到恐惧,这种情形是常见的、实际上规律性地出现于一些分析中”。在16年后发表的另一篇文章中(弗洛依德,1905e[1901]),“移情”的术语再次在精神分析治疗场合的情形中被使用,弗洛依德指出:什么是移情?移情是在进行分析的过程中产生的冲动与幻想新的样式或翻版;不过它们有这样的倾向,即将早期的某些对象以医生其人进行替换为特点。换句话说:全部系列的心理经历被唤醒,它不属于过去,而是在现时反映至医生其人的身上。有些移情有与它们的模式不同的内容,不管如何排除替代,这种情况—保持相同的隐喻—只是新的印象或翻版。其他则多以精巧的形式进行了组合;这些内容从属于适当的影响……即巧妙地在医生的角色那儿充分利用了一些真实的特点或在类似的环境中达到上述利用。这样,就不再是新的印象了,而是经修正后的样式。
这样,在《美丽》一文中的男青年由于有早年丧父、自小由母亲一手拉扯长大的生活史,其拒绝婚恋的行为就有了心理动力学上的意义,如文中描述的“这辈子永远和妈妈生活在一起也挺好啊”就反映了一种“分离焦虑”、“分离引起内疚和自责”的心态,是一种生理上达到成年,而在心理上仍如幼年般未摆脱依赖母亲的情感或想要摆脱又害怕引起内疚的矛盾心理,这具体表现为第一次未征得母亲的同意购买摩托车的“叛逆”行为,实质上是以王颖为母亲的对立模板而完成的一次“自立”,工作的重点则应该放在澄清害怕与母亲分离的情感和解释依赖与自立的意义上。
有人说,那“小女巫”不是将病人从母亲的阴影中解救出来了吗?这不是达到了治疗的目的吗?如果我们进一步来分析移情,则有正性移情和负性移情之区分,那种明显对治疗师产生的好的、爱慕的情感称为正性移情。一定要警惕症状的好转(特别在治疗的早期)是受到了正性移情的影响,病人为取悦治疗师,而发生了戏剧性的症状缓解,即所谓“逃进了健康”。事实上,如果治疗师在以后的治疗中失去了当初给病人带来的新鲜感,失望和愤怒等情绪就会在治疗中逐渐表现出来,病人开始指责治疗师不负责任、拿他当实验品或通过取消治疗或脱落(不辞而别)来达到报复治疗师、击败治疗师的目的,这不仅仅经常发生在心理分析的治疗情景中,也常见于一些其他的心理治疗方法或心理咨询中。在一般综合医院的日常门诊中也可以经常见到一些检查没有发现真正躯体性病变、反复就诊甚至纠缠医生并对医生发泄不满的患者(有个专业词汇来称呼这类病人——医生杀手),从心理动力性的医患关系的角度来看待这些现象,能更清楚地理解这些患者的痼疾所在。
笔者在国外工作时曾闻及这样的一件事,治疗师与来访者发生了感情,治疗关系终止,医患双方踏上了爱情的历程,他们结婚、生子,生活看来行驶在安全、稳定的轨道上。然而数年后他们离婚了,这时,为人妻的离婚女方提出上诉,认为男方当年是利用了职业之便骗取了她的感情。不难看出,爱情治疗的后果在多年后仍是以症状的方式(对人际关系不恰当的理解)表现得变本加厉。那么,心理治疗师的位置到底应该在哪儿呢?在德国,发现心理治疗师与治疗对象发生恋爱关系的情形并非如终止治疗关系那样简单,治疗师将被取消心理治疗师的资格!
这里涉及到心理分析性治疗中的另一个重要概念——相信也一样适用于其他的心理治疗场合,即“设置”(setting),指心理治疗应该在一定的场合、固定的时间和相对固定的治疗人数下(个人治疗、夫妻治疗、家庭治疗以及集体治疗)进行,在《美丽》一文中,“小女巫:先是出现在公园里、以后又出现在迪斯科舞厅中,还有夜间飙车和青岛浪漫行等,将这种方式称为“设置”,还不如称它为电影中的蒙太奇技巧。比如说治疗地点,对于心理治疗来讲,就强调治疗环境的设置,即心理医生不应该随意答应病人或病人的家属到由他们指定的地点去开展治疗,治疗环境对于病人和治疗师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一方面,作为分析的一种目的,心理治疗师允许并鼓励病人在设置条件下的退行——即如幼儿般作非成人性的表现,而有时这是很危险的,病人通常表现为对分析师逐渐增加的爱及情感上的需求、表现为对分析师崇拜的态度;也可以表现为对分析师敌意,可以想象,如弗洛依德所描述:我们应该设想,倘若不是在此种设置下所提供的一些环境,病人就不会出现这些反应。一个年轻的病人看见年长的治疗师拿出香烟点燃时,先是沉默,然后攻击治疗师说他旁若无人、自高自大,在这里,香烟成为权力的象征,治疗师变成了患者严厉的父亲,在这种环境下,任何患者的表现都具有动力上的意义;另一方面,指出治疗关系中医生与病人的真实的关系与病人所想象中的“过去的非现实的”关系的差别就成为治疗的重点,而许多病人就诊时就存在着人际关系上的障碍,所以强调治疗情景,强调治疗地点的设置对让病人正视现实、成熟地进入关系的角色至关重要。
治疗师解释患者的反应,将之与过去联系起来,这样患者便能够理解自己攻击性背后的真正含义。而在“小女巫”飘忽不定的“设置”中,恐怕她自己都无法解释是男青年爱上了她,还是她爱上了男青年,于是,又涉及到另一个重要的概念——“反移情”。
弗洛依德对反移情不如他对移情概念的理解那般透彻,不过,他仍指出:对治疗师来讲,产生反移情的倾向给了治疗师有用的提醒,即这可能暗示了自己内心的所想,治疗师应该明白,病人是在治疗情形下对治疗师产生爱的感情的,这并不是说他本人如何有魅力,如此就更没有理由为病人产生的情感而沾沾自喜,相反,治疗师应该将之排除在分析情景之外……。弗洛依德认为,只有通过自我体验(self-experience),治疗师才能具备觉察移情-反移情的能力。现在心理分析则有另外的看法,一般认为:反移情在治疗中不可避免地会发生,治疗师必须通过察觉自己内心中的微妙反应来理解病人内心中的真正冲突,往往发生的情况是:治疗师反应越强烈、越尴尬,就越能反映出病人内心蕴藏的关键性冲突。
在中国,心理治疗存在着理论培训不够、督导缺乏;治疗混乱而未达成共识等问题(许又新、赵旭东,1998),1999年《中国心理咨询及心理治疗师工作章程》已经开始试行,在今后还会有更多规范的培训计划将开设,对心理治疗师的要求将会越来越严。孔子说:劳心者治人!在此借用并歪解为:只有对自己进行彻底的审度,才能有资格治疗别人的心理疾病!但愿中国的心理治疗少些“女巫”,多些能深解人意的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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