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实的世故

诚实的世故

“世故”是褒义词还是贬义词？其实，“世故”的原义是指“生计”或者“世上的事情”，是个中性词，唐朝的李商隐有“世故推迁，年华荏苒”之语。它的引申义则为懂得世上的事情，“处世圆通而富有经验”之义，宋朝的叶适在《故大宋丞高公墓志铭》中有“干敏强力，老练世故，审动而果，虑远而成”之语，那么就是褒义无疑了。可是倘若说一个人“很世故”却似有贬义。鲁迅先生一语中的–“人世间真是难处的地方，说一个人‘不通世故’，固然不是好话，但说他‘深于世故’也不是好话。”

这好坏之间，究竟做何区分呢？以愚之见，当以诚实划线，诚实的世故就好，不诚实的世故便坏。

世故的内涵，往小了说，当包括基本的言行举止待人接物和与人相处，实是一个人基本之需。一个人生而有父母，有兄弟姐妹，远亲紧邻，长而有同学老师同事朋友。就连那石头缝儿里蹦出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石猴，也要晓得如何与水帘洞里的那群猴子相处。不懂人情世故，也许最基本的生活也难顺畅，身心也难健康。不是有那么一个人么，经常不分场合说些不吉利的话。那天去给小舅子的儿子过满月，临走老婆千叮咛万嘱咐，说你千万别说不吉利的话。他果然自始至终多加注意没说什么话，临走了终于憋不住了，来了一句，今天我可啥都没说，你这孩子要是死了可不能怪我了。这不是自找的乱棍打出么？

世故的内涵，往大了说，还包括处世之道，体察时势，因势利导，实是一个人安身立命开拓事业之需。那孙猴子也要懂得师徒之道同门情谊，更别提取经路上还有那观音如来各路神仙以及天兵天将妖魔鬼怪。中国传统文化里有一种貌似反世故的精神为人们所推崇。我们赞扬屈原的“众人独醉我独醒”和他的不与肮脏权贵同流合污；我们嘉许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洒脱飘逸；我们也羡慕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世外桃源；我们还赞许的八卦着钱钟书去拿一根竹竿帮他家的猫跟邻居林徽因家的猫打架。是的，我们崇尚那些洁身自好，特立独行，达观超脱，和天真可爱的品质。这些道德取向寄托了人们对贪官污吏虚伪奸佞等等丑恶的厌恶。但是假如由此给“世故”贴上一个反道德的标签，则是逻辑上的错误。这些为人所称道的处世方式只是“世故”的一部分；“世故”还包含更多的内容。面对一个腐朽没落的统治阶层，不与之同流合污算是一种世故；可是假如好人都投江而死，那不就更是坏人的天下了吗？所以，好人团结起来与之抗争把它****也是一种世故。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是一种世故，共事权贵而不摧眉折腰更是一种世故。“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是一种世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更是一种世故。出世是一种世故，入世则更需要世故。

仅仅从道德的角度来分析世故是不够的。从某种角度来说，世故和道德无关，是一个人事业成功所需要的一种能力，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中国封建社会考评人才的重要原则是所谓“孔门四科”，即“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可以说前三个都跟世故有关。Malcolm Gladwell在他的新书《卓尔不群：成功的故事》(Outliers: the story of success)里探讨了除了智力以外一个人取得成功的种种因素，其中很重要的一种便可归结为中文里的“世故”。在第四章里，Gladwell比较了Chris Langan（郎安）和Robert Oppenhaimer（奥本海默）的人生。就智力而言，郎安是迄今为止最聪明的美国人，他的智商高达195（195有多高呢？反正爱因斯坦智商是150），而奥本海默当然也是很聪明的人。可是这两个聪明人的人生却截然不同：奥本海默成为了美国的原子-弹之父，郎安则迄今年近花甲还没有在主流社会取得任何与他智力相匹配的成就。郎安的成长模式，Gladwell归结为“自然成长”("natural growth“），其特征是早熟，独立性和创造力强，但是不善于与人沟通，尤其是权威或者上级；奥本海默的成长模式，Gladwell归结为“协同培育”（"concerted cultivation“），这样的孩子的特征是拥有善于与人协商和沟通的能力，面对权威人物或者上级的时候，他有“权利”(entitlement)意识也敢于站起来为自己说话。在Leslie Groves将军寻找曼哈顿计划的领导者的时候，奥本海默根本不在他的优先考虑的名单上：他只有38岁，许多人资历都比他高；他是个理论物理学家，而这个职位需要实验和工程的专长；他也从没有过管理经验。可是，他施展他的个人魅力，成功说服了Groves将军把这个重任交给他，抓住机遇从而成就了他一生的伟业。

世故作为一种能力一种智慧，便无所谓褒贬。假如没有这种能力，通过掺假使坏，以巧言令色充当能言善辩，以虚伪圆滑假冒机敏干练，那便不是作为能力和智慧的世故了。越过底线，破坏了诚实的原则，只为图得一时之快，其实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民无信不立”，诚信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说一个谎言便是欠下一笔债务，下次说真话人家也未必相信，等于是利滚利的高利贷，借不了几次便只有宣告破产。康德说的更明了，“诚实比一切智谋更好，而且它是智谋的基本条件。”

一代大儒季羡林先生说过一句很精辟的话，他说他的为人是“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前半句说诚实，后半句说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