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老四,老五,都是场工。帮人家铺轨、推摄影机,给剧组的人打下手儿。我们六个之中,倒是他们最常接到活儿,时不时能给我们改善一下生活。所谓的改善生活,就是买了茄子、白菜、豆角,一锅熬了,再买半袋白米,或者下锅面条。每当此时,就是我们的节日。
六子,他很怪。据说他之前曾是山西某文工团的台柱子,帅哥,白马王子,在各乡镇巡演时,不少纯朴少女都想跟着他走天涯。有一次,六子遇见一个北京来的导演,那导演跟六子谈了一夜,天明时分,六子就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文工团,立志来北京拍电影。
六子说,他的梦想是当导演。做群众演员,跑龙套,只不过是权宜之计。
“等我攒够了钱,我就去上学。电影学院、中戏,哪个都行。我一定会成为大导演,比张艺谋还牛。”六子经常描述他的雄心壮志。后来,我们只要一听到他开始说:“等我攒够了钱……”就会全体帮他接下去:“就去上学。电影学院、中戏,哪个都行……”
六子很受伤,后来就变成一个人的喃喃自语。
我们之中六子的装扮,是最出“色儿”的,他总是戴一顶黑色圆顶有沿儿的,像军帽又不太是军帽的帽子。他说,他觉得戴上了这顶帽子,就很有导演的感觉。
六个人谁都知道,拿六子别的东西,没事儿。拿了他这顶帽子,他准跟你拼命。六子知道好多外国导演的名字,什么什么司机啊,什么什么夫啊,什么什么格啊……一有时间,六子就趴在床头写啊写啊,他说他在写剧本,这剧本,要送给斯皮尔伯格看的。
六子也曾经把他辛苦写就的故事给过负责群众演员的人,甚至有一回亲手交给了某位导演,但可惜,全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可是,六子不灰心。六子坚信,那些人都有眼无珠,迟早有一天,他会让他们后悔。
这六个人里,就我最弱了……
接到角色的那天,我照例去得很早,照例在有人出来叫“有活儿”时一跃而出,照例做好了“不是我”的心理准备。然而没想到,我入选了。
我愣愣地看着那个选角色的人的嘴巴,别人都跟着他走了,我还愣在原地。有人推了我一把:“发什么呆啊,还不快走!”
我跟在那个人身后,终于,走进了北影厂的大门。
熟悉北影厂的人都知道,北影厂内有一条“明清一条街”。1982年,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骆驼祥子》时,为了重现已经被拆掉的西四风貌,在厂里搭了一条街景。后来,电影拍完了,街景却留了下来,变成了“明清一条街”,有五条明清风格的街道。
据说,整个上世纪八十年代甚至九十年代“明清一条街”是国内最大的影视拍摄基地,每天拍戏的、观光的,络绎不绝。然而,从九十年代开始,北影厂周边高楼林立,摄影机角度稍微不对,古建筑后面就带出一片现代高楼,基本只能拍室内戏。再加上“影视城”风气的兴起,有的是比这里更大、更豪华的拍摄基地,明清一条街逐渐衰落了。
然而,对我来说,当时的明清一条街,已经足够把我震住了。
我要演的这部戏,是一部清朝戏。我穿上领来的衣服,是一套清代的裤褂,戴上长辫子头套,朝镜子里一看,还挺像回事儿。我高兴地把辫子甩过来甩过去,不当心甩到了旁边人的脸上,别人朝我怒目而视,我赶快堆出满脸笑容,又鞠躬,又道歉。
我小心地问那个把我招来的人:“演什么,怎么演啊?”
那人瞪了我一眼:“别人做什么,你跟着做就是了。”
有个戴着和六子一样的帽子的人站在一个高点儿的台阶上,举起大喇叭向我们布置任务:“这是一条街,街上什么都有,你们就是来逛街的人。”
然后我拿到了我的任务:从街这头走到街那头,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