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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波
晚饭摆好了,一碗红焖肉,一盘鱼,两个碟子:紫阳观的酱菜和油焖笋。李先生戴上了不大深的老花眼镜走近饭桌的时候,烧饭娘姨又送上满满的一盘炒鸡丁和一大碗的火腿白菜汤。李先生朝饭桌看一眼,轻轻叹一口气,两手撑在饭桌边儿上,墩出了他那秃顶的油光光的头,再看得仔细一些,然后落座,举起了筷子,又唉了一声,轻轻的自言自语地说:“我们穷了!这一点菜够这一桌子人?”
李先生这话是不错的。这里是满满一桌人:李先生对面就是李太太和八九岁光景的三少爷;左边是大少爷大少奶奶一对儿,大少奶奶手里还抱着李先生的三岁不足的孙子;右边是大小姐和二少爷,两个全是吃量很好的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一桌坐满了。但还有一个人挤不上去,这就是站在李先生背后的姨太太。自从李先生一家做了上海“寓公”以后,这位叫做宝姑娘的姨太太每餐总捱不到一个坐儿,总是要等到李太太或者大小姐好容易放下了碗筷,她这才顶补上去。好在这位宝姑娘原是乡下小户人家的女儿,进李家来低头伏小惯了的,要她如何就如何,从不透一口大气。 吃饭的时候,三少爷吵得最凶,大少奶奶手里抱的孩子却也咿咿呀呀很会出花样。李先生好像全没有听见看见,捧着饭碗只顾呆呆地出神。 他想到住在乡下的时候,每顿饭总是两桌,男归男,女归女;三开间四进的大房子,一家人住得怪舒服的;没来由搬到上海来,全家挤在鸽子笼似的三四间屋里,倒出了好大的租钱。菜也贵,每月的浇裹①比在乡下时大了几倍;——想到这里,他把头一摇,心里又叹着气说:“真是一天一天弄穷了。” 自己还是少爷的时候,他李先生常来上海,而且一住几个月。后来他从少爷变成老太爷了,就觉得乡间住住也还舒服。这就轮到他的儿女辈“苍蝇见血”也似的渴慕着上海。这一次全家都搬了来,也是儿媳们竭力撺怂的。儿子是三日两头地在老头子跟前说:“乡下太不太平了呀!昨天张家已经避到上海去了,听说赵家和孙家只在这几天里也要搬!”可是李先生总打不定主意。直到镇上一家布店的小开遭了“绑”,李先生这才心里一跳;可不是么,家道比他差得多的人尚且被土匪看中,那他李先生岂不是更危险?然而他又自己宽慰道:“少出门,坐在家里,难道打进门来?”媳妇和女儿却整天嚷聒得厉害:“土匪也要绑女人的!”李先生只当作不听见,有时“嗯”了一声,慢慢地摇头。可是“绑票”的恐怖还没闹清楚,另一件事来了:那一年的教育经费没有着落,县里发了教育公债,因为李先生是五六百亩田的大主几,派到他身上的债票是一千。这可把李先生吓了一大跳。近来米价贱,他收了租来买粮,据说一亩田倒要赔贴半块钱,哪里还能六七年前相比呀!于是硬一硬头皮,为了避土匪,也为了避“债”,他全家搬到了上海。 除了田地住宅,李先生这一年来把他所有的财产都变成现钱,存在一家新开的银行里。利息是厚的,公馆里按月的开销,也勉强敷衍过去。三个月前,他又费了无数的舌,把内地几家商铺里他搭的股子陆续都拆了出来,一共也有三四千罢,他都存在他认为可靠的那家新银行里。当内地的一个商铺的经理,——顶难缠的一位,终于不得不让李先生拆股,而且讥讽似的对李先生说:“老兄,你存银行,也不过一分二利息,我们铺子里前几年还做到一分五呢!就只这两年来派派官利,凑个八厘;老兄是有家当的人,何必这样着急呢!”这当儿,李先生好像也觉得钱都搬到上海来吃死利息不是个久长之计;但是他知道内地的商铺一年一年做的是“下水生意”,他不妄想五六年①浇裹,I称日常生活所需的费用。浇,指饮食;裹,指衣着。前那种一分五六的好处;他除了胜利地朝那位经理微笑着,一句话也不多说。 但是利息虽然勉强够开销,李先生每到月底算账,就有一百二十分不愿意。 “要是住在乡下,除开销还可以多下一半呢!”——他这样想。最近,他这“不愿意”缩短到每天要来两回,那就是吃饭的时候。在他的算盘上,每月够开销没有多余,就是“穷下去”,这也是不错的;大女儿还要出阁,要花钱,二儿子娶亲,更要花得多些,何况还来个八九岁的三儿,何况说不定那宝姑娘还会生出来,——好像她至少一两个是还要生的!饭快吃完的时候,拍拍拍,大门门环上响了三声。李先生放下了碗,连声叫道:“慢点开,慢点开,问问清楚!”他住在上海也还得提防着骗门进来的强盗。然而娘姨去看了来,没有人,只有一封信。李先生听是信,立即又想到诈吓信。手指头微微有点抖,拿过看时,却原来是乡下来的。 这是代李先生经理田产的人写来的信;他说:今年大旱,乡下人是苦乐不均,有些地方粒米无收,有些地方倒还有个八成;李先生那些田产扯匀了算,可有六成,不过收起租来,恐怕吃力得很。 李先生笑了一笑,捏着那信纸又只管出神。 大儿子和少奶奶咬了一会耳朵,就悄悄地溜出了大门。李先生知道他们又是看影戏去了。在平时,他至少要说他们几句;虽则他们用的是自家“私房钱”,李先生实在也管不了他们。但今天他只对这一双佳儿佳媳的后影瞥了一眼,他心里忙着计算收租怎样,米价如何。 前些时旱象初成而且米价步步涨的时候,李先生走进走出咕噜着“米价涨,奸商可恶,偏又他家里吃口重”。可是眼前这封信告诉他田里还能够统扯个六成,他就又觉得近来米价倒反跌落些是不应该的,又是奸商可恶,私进洋米,说不定还有东洋货。 他右手摸着自家油光光的秃光,心里又要咒骂米商,又要想法怎样收租,这当儿,忽然后门上又蓬蓬响了两声。他凸出了眼睛,正想开,一个人气急财丧早闯到跟前,是他的大少爷,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叫道: “中国兴业银行倒了!爸爸,晚报上登得有!” “呵呵!什么!不会的!前几天它还新添了一个支店呢!呵呵!” 李先生抢过报纸一边看,一边说,秃顶上立刻布满了汗珠。李太太,大小姐,二少爷,还有宝姑娘,大家都攒到李先生跟前,睁大了眼睛。七八岁的小少爷为的正在要一样东西忽然没有人理他,就跺着脚大发脾气。娘姨抱了不满三岁的小孙子也在门角边张望。 “啊哟!”李先生回过气来似的喊一声,手一松,报纸落在地下。报纸上登载得那么详细,还能是假么?李先生的全部财产,每月的开销,一下子倒得精光呢!这里头,还有李太太和少奶奶的金器,还有大小姐他们三姊弟从小儿积得来的拜年钱,压岁钱呢!屋子里顿时闹得像菜市。 过一会儿,李先生咬紧牙齿说道:“明天我就回乡下催租去!明天就去!催租去!唉唉——偌大一家银行会倒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