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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放心”(上)
神魔小说源出唐宋以降的“说经”。所谓唐僧,其原型即唐代的佛教大师陈玄奘。虽然这一小说人物已与其原型大相径庭,但题材所固有的佛教色彩并未因故事的演变而消失殆尽。《西游记》以取经为故事展开的依据,以对魔的征服为基本内容,所“寓”之“意”,不难阐发为一种人生哲学——一种修身养性的哲学。 确实,对《西游记》的主旨,我们不可过于拘泥。《西游记》的内涵不限于劝学,不限于谈禅,也不限于讲道。但用“求放心”来论说其大旨还是较为合适的。所谓“求放心”,即将放纵的心收回,这是一个心性修养的命题。从这样一个视角看问题,《两游记》所写的一连串降魔服怪之役可以理解为对自我心灵中各种欲望的克服。魔就是人的欲望。印度古代传说中的第六天之主波旬即魔界之主,常率魔众破坏善事。佛教吸取这一设想,并将一切烦恼、疑惑、迷恋等妨碍修行的心理因素视为魔。《大智度论》卷五对“何以名魔”的回答是:“夺慧命、坏道法功德善本,是故名为魔。”《佛祖统记》卷一《降天魔》记净饭王太子誓愿修道,魔王肆行干扰,太子面对弓箭、魔女、天位的胁迫、迷惑毫不动心,终于成佛。可见将“魔”看做欲望的化身,乃是有经典依据的。“六贼”一语见《西游记》第十四回《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心猿”何所指?孙悟空是也。孙悟空上天入地,大闹三界,有如人的内心充满了各种欲望,时时不得宁静。因此,在写到孙悟空认唐僧为师,皈依佛教时,《西游记》引人注目地插入了一首禅诗:“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从来皆要无。若知无物又无心,便是真如法身佛。法身佛,没模样,一颗圆光涵万象。无体之体即真体,无相之相即实相。非色非空非不空,不来不向不回向。无异无同无有无,难舍难取难听望。内外灵光到处同,一佛国在一沙中。一粒沙含大干界,一个身心万法同。知之须会无心诀,不染不滞为净业。善恶千端无所为,便是南无释迦叶。”其中夹入了许多佛教名词,不大好懂,但意思是清楚的,即强调“心即是佛”。“心猿归正”是成佛的大关节。“六贼”何所指?欲望是也。这六贼,一个唤作眼看喜,一个唤作耳听聪,一个唤作鼻嗅爱,一个唤作舌尝思,一个唤作意见欲,一个唤作身本忧,它们是出家人的大敌。孙悟空有一次对唐僧说:“老师父,你忘了无眼耳鼻舌身意。我等出家人,眼不视色,耳不听声,鼻不嗅香,舌不尝味,身不知寒暑,意不存妄想,如此谓之祛退六贼。”所以,他一见六贼剪径,便“拽开步,团团赶上,一个个尽皆打死。”这是比喻归正后的心猿努力克服自身的欲望。 对主体自我修养的强调始于先秦儒学中的子思一派。孔子之孙子思发展了孔子“内省”和曾子“自省”的思想,提出了“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的命题(《中庸》一章)。中国古人认为,天地既有物性,也有神性;天地所生的万物也同时既各具物性,又各具神性,人类尤其如此。人性超越于物理性和生理性之上,是天所赋予;性善之性,至诚之性,尽己之性之“性”,乃由天性发展而来,是人从事道德实践的先天的根据或超越的根据。天所赋予的“性”,标志着一种超越的形而上学的关怀,它一方面具有道德性,另一方面也具有宗教性。子思把内在的道德命令和超越的宗教祈向结合起来,就使人的道德行为具有了内在动力和超越意味。 孟子进一步提出了“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等命题。孟子所说的“万物皆备于我”,不是说外在的事物都由我而产生,不是这样一种物理意义上的界定;而是说道德实践的动力在自己的“良知”,只要自己保持“良知”,扩充善端,就能体知本性,并进而体知天道。天是人的善性的终极依据,由人性而体知天性,由道德境界而臻于宗教境地,这种“天人合一”着眼于人的道德实践的内在性和超越性,并非从认识论的角度立论。 孟子“性善”论的意义,徐复观曾在《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中予以阐发: 孟子所说的性善,实际便是心善。经过此一点醒后,每一个人皆可在自己的心上当下认取善的根苗,而无须向外凭空悬拟…… 有了此一伟大发现后,每一个人的自身,即是一个宇宙,即是一个普遍,即是一个永恒。可以透过一个人的性,一个人的心,以看出人类的命运,掌握人类的命运,解决人类的命运。每一个人即在他的性、心的自觉中,得到无待于外的、圆满自足的安顿,更用不上夸父追日似的在物质生活中,在精神陶醉中去求安顿。这两者终竟是不能安顿人的生命的。 因为孟子实证了人性之善,实证了人格的尊严,同时 即是建立了人与人的互相信赖的根据,亦即是提供了人类向前向上的发展以无穷希望的根据。 从中华民族人格建构的历史来看,这一推崇是并不过分的。 孟子讨论性善,一方面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激情,另一方面也有冷静客观的考察。他强调,人先天具有的“善”,实为“善端”,即所谓“恻隐之心”(或“不忍人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或“辞让之心”)、“是非之心”。 “善端”即善的萌芽。人的本性中有善的萌芽,它可以发展为完善的道德,也可能因为主观或客观的原因而夭折。孟子比喻说:心灵产生善就像山上生长树木一样。山上生长树木是山的本性,但如果每天都去砍伐,放牧牛羊,山也就成为光秃秃的了。这里,孟子实际上承认了后天环境对人的影响。为了保护和发展“善端”,孟子提出了“求放心”之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存夜气”是孟子设计的“求放心”的方案之一。人的心灵日日夜夜都在产生“善”的东西。特别是在每天黎明时,由于接触到所谓“清明之气”,往往会使良心发现。但是白天的所为,又违反、消除了每天黎明发现的良心,这样反复摧残自己的心灵,那善良的东西也就无法存在了。这样人也就和禽兽差不多了。为了爱护心灵的生机,保存因内省所发现的“良心”,孟子提出了“存夜气”的道德修养方法。 孟子这里实际上强调了修持的重要性。后世的禅宗在心性修持方面与思孟学派的主张颇有吻合之处。 人们常用“顿悟”来描述南宗禅的修行法门,这是对的,但还须加上“渐修”二字。“顿悟渐修”,二者缺一不可。曹山本寂禅师谈到怎样修持时强调,要像路过蛊毒之乡,水也不得沾一滴。可见,南宗的修持是认定心地不受染污,并使心地的理性随处体现,灼然朗照。这种“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的修持工夫是异常严肃、谨慎的,看不到这一点,便没有真正懂得南宗的修行法门。如陆桴亭《思辨录辑要》卷三所说:“人性中皆有悟,必工夫不断,悟头始出。如石中皆有火,必敲击不已,火光始现。然得火不难,得火之后,须承之以艾,继之以油,然后火可不灭。故悟亦必继之以躬行力学。”陆桴亭所说的悟,相当于孟子所说的善端;而工夫不断,则旨在消除习气,以免善端被习气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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