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摘要】 成玄英对“有无”这对哲学范畴的认识,超越了魏晋玄学的“贵无派”和“崇有派”,他沿着僧肇所开辟的中道观路径,结合自己对老庄哲学的体认,提出双遣有无,并由此而进一步证实其超越有无的“重玄之道”,深化了他对宇宙本体、世界存在的看法。
“有”与“无”是中国哲学关于世界存在的一对重要范畴,显示了古代哲人对宇宙本原和本体问题的热切关注。最早提出这对范畴的是老子,《道德经》主张有与无的统一,认为:“有无相生”,“有之以为利 ,无之以为用”。《道德经》第四十章又提出:“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命题。老子从本原本体论的角度对“有无”作了说明,使之上升为哲学范畴。庄子继承老子对“有无”统一性的规定,并强调指出二者的相对性。《庄子·庚桑楚》说:“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庄子·秋水》讲:“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这都谈到了有无的相对性。庄子还提出了有待无待、有己无己等范畴,进一步发展了老子的“有无”范畴。“建之以常无有”,可以说是老庄哲学的中心议题之一。魏晋时代,老庄道家在历史舞台上再展风姿,成为玄学骨干。魏晋玄学所讨论的重大问题之一就是有无之辩,形成贵无派和崇有派。何晏、王弼是贵无派的代表。王弼在注解《道德经》第四十章时提出:“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与此针锋相对,崇有派主将裴頠在《崇有论》中主张:“理之所体,所谓有也”;“至无者无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自生而必体有,则有遣而生亏矣”。 一方“以无为本”,一方则“以有为体”,真是旗帜鲜明,各不相让。同贵无论与崇有论的理论思路相径庭 ,佛教中观学派走上了非有非无、有无不二的中道。鸠摩罗什的得意门生之一僧肇撰《不真空论》,批评佛教般若学“六家七宗”,尤其是本无宗、心无宗、即色宗,认为这三家都在有无问题上犯有偏执的毛病,而《中论》所阐明的:“诸法不有不无者,第一真谛”才是有无之实相。僧肇的观点是:“虽有而无,所谓非有;虽无而有,所谓非无”。也就是非有非无的中道实相。三论宗创派人隋代吉藏在所著《三论玄义》中进一步阐发了中观非有非无的立场,认为对于“至道”说来,“有之者乖其性,无之者伤其体”,故对“道”当作非有非无观,不可执着有无,才能认识中道实相。吉藏并强调:“四忘为真,会彼四忘,故有三乘贤圣”。 所谓“四忘”,即三论宗的四种根本否定:(1)非有;(2)非无;(3)非亦有亦无;(4)非非有非无。以上为初唐道教著名学者成玄英之前从哲学上探讨“有无”范畴的大致线索。
成玄英讨论“有无”是从注疏老庄入手的,但他不是顺着老庄的哲学路数走下去,他也不走魏晋玄学贵无论或崇有论的老路,他选择佛教中观学派的中道去展开自己的哲思。他力求证明,老子的“道”和释迦牟尼之“道”都超越了“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这四句 ,换句话说,他认为在“有无”问题上道释二家是一致的。《三论玄义》卷上载,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伯阳之道,道曰太虚;牟尼之道,道称无相。理源既一,则万流并同。”吉藏反问道:“伯阳之道,道指虚无;牟尼之道,道超四句。浅深既悬,体何由一?”问者又说:“牟尼之道,道为真谛,而体绝百非;伯阳之道,道曰杳冥,理超四句。弥验体一,奚有浅深?”吉藏答称:“九流统摄,《七略》该含,唯辨有无,未明绝四。若言老教亦辨双非,盖以砂糅金,同盗牛之论。”在这里,提问者认为老子与释迦牟尼之“道”理源同一,都“理超四句”,没有高低深浅之分。这一看法与重玄派完全一样,我们姑且把它看作是成玄英以前道教重玄派的观点。吉藏对此观点大加反驳,称它“佞于道”,如同“盗牛之论”,指明老子之教只辨有无,但从未讲过“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这四句。成玄英论“有无”,恰恰就是要证明老子之道“亦辨双非”,非有非无,从而进一步申说和坚持重玄派的传统立场。
中国哲学所谓“有”、“无”通常是如何界定的?一般说来,有的含义相当于存在,故称存有;无的含义相当于不存在,是存有的否定,故称为亡。中国哲学里“无”的含义似乎更为复杂。庞朴在《说“无”》一文中,将“无”划分为三个层次:(1)有而后无;(2)似无实有;(3)无而绝无。指出:最早出现的、表达有而后无的都写作“亡”;随着认识发展,人们对那种同具体的实有没有关系、无力感知其存在、但又确信其为有的对象,也形成了一个观念,那就是“无”,这是似无实有;最后才是无之而无,为宇宙间所本无,它绝灭了与有的对待,因之是绝对的无,即无而纯无。 成玄英怎样界定有与无呢?他讲了几个意思。第一个意思,有是存,无是亡。他在《庄子·则阳疏》中说:“存,有也。亡,无也。”《庄子·天下疏》:“亡,无也”。解老子“绵绵若存”时认为:“存,有也” 这是中国哲学“有”、“无”的一般含义,存在与非存在。第二个意思,无是本,有是物。《庄子·天下疏》说:“本,无也。物,有也。用无为妙,道为精;用有为事,物为粗”。这是以“无”为本体,以“有”为现象。第三个意思,无形无象,即有而无。《庄子·齐物论疏》:“道无不在,所在皆无,荡然无际”。所谓“所在皆无”之“无”即指人们无力感知其存在,但又确信其为有的对象。这一点他在诠释老子“大象无形”时讲得颇为清楚:“大道之象,象而无形,无形而形。无形也,离朱视之,莫见其形也。色象遍乎虚空,欲明即有而无”。 通过说明“道”的似无实有,向人们指点“道”以独特的方式存在。成玄英对有无的界定基本上与道家哲学是一致的,所不同的他是要否定有无。
《庄子·庚桑楚疏》对于“有”大加否定:“有所出而无窍穴者,以凡观之,谓其有实,其实不有也”;“方物之生,谓其有实,寻责宇中,竟无来处。宇既非矣,处岂有邪!”“时节赊长,谓之今古,推求代序,竟无本末。宙既无矣,本岂有耶!”“有既有矣,焉能有有?有之未生,谁生其有?推求斯有,竟无有也”。推导去推导来,终是非有。《道德经》第四十三章说:“:无有入无间”。这个“无有”,成玄英将其解释为:“颠倒之流,空见为有;达观之士,即有而空,故言无有也。”即是说,“无有”的含义就是“即有而空”。所谓即有而空亦即非有非无,双遣有无。《庄子·知北游疏》对此讲得很明白:“光明照曜,其智尚浅,唯能得无丧有,未能双遣有无,故叹无有至深,谁能如此玄妙!而言无有者,非直无有,亦乃无无,四句百非,悉皆无有。以无之一字,无所不无,言约理广,故称无也。而言何从至此者,但无有之境,穷理尽性,自非玄德之士,孰能体之!是以浅学小智,无从而至也”。“无有”的境界就是有无双遣、非有非无的境界,到达这一境界也就“穷理尽性”了。而能到达这一境界,体悟“无有”之妙的,只有“玄德之士”,那些“浅学小智”,“颠倒之流”,或见空为有,或“得无丧有”,不悟双遣有无,故“无从而至”这种境界。在很多地方,成玄英直接了当讲双遣有无。如《老子注》卷五说:“遣荡有无”。《庄子·齐物论疏》:“夫万象森罗,悉皆虚幻,故标此有,明即以有体空。此句遣有也”。“假问有此无不。今明非但有即不有,亦乃无即不无。此句遣于无也”。“假问有未曾未曾有无不。此句遣非非无也。而自浅入深,从粗入妙,始乎有有,终乎非无。是知离百非,超四句,明矣”。十分明显,成玄英是用佛教中观的四句百非、双遣有无来诠释老庄的有无观,他这样做时,毫不遮掩,或许在他看来,老庄的有无论本来就当作如是观。
成玄英非有非无的理论根据是什么?根据就是“诸法空幻”,连“有无”二名本身也是空的。《庄子·齐物论疏》这样说:“诸法空幻,何独名言!是知无即非无,有即非有,有无名数,当体皆寂。既不从无以适有,岂复自有以适有耶!”认知了诸法空幻的道理,自然也就知道无即是“非无”,有即是“非有”,有无不过名而已,其实体是空寂的。在解释老子“当其无,有车之用”时,成玄英说:“车是假名,诸缘和合而成此车,细析椎寻,遍体虚幻。况一切诸法,亦复如是也”。一切诸法从本体上说都是虚幻,都是因缘和合而成,必须看破,这样才能体悟有无之非。可惜那些“肆情染滞者,适见世境之有,未体有之是空,所以不察妙理之精微”。 既然连“有是空”都不能体悟,那么对更深一层的妙理“无亦是空”自不会有一丁半点领会。只有智慧到达极限才能观一切空,即有而空,从而穷理尽性,否则都不能达于真空。无怪《庄子·庚桑楚疏》如是说:“知既造极,观中皆空,故能用诸有法,未曾有一物者也,可谓精微至极,穷理尽性,虚妙之甚,不复可加矣。其次以下,未达真空,而诸万境,用为有物也”。能即境而空,用诸有法而不曾有一物,在成玄英眼中是“精微至极”、“虚妙之甚”的无以复加的事情。以此观照“有无”,便可知:“有无二名,相因而立,推穷理性,即体百空。既知有无相生,足明万法无实”。 从诸法空幻推导出有无当非,反过来,又从有无二名的相生相立,明白了“万法无实”。有无问题就这样与世界的本体问题紧紧联系在一起。把有无论提升到本体论的高度加以认知,认识到有无是“即体而空”的,对一些具体的理论难题便不难处理了。比如惠施提出的卵有毛、鸡三足等命题,世人颇感难以理解,难以说明,将有无本空这一公式带入去求解便是:“有无二名,咸归虚寂,俗情执见,谓卵无毛,名谓既空,有毛可也”;“数之所起,自虚从无,从无适有,三名斯立。是知二三,竟无实体,故鸡之二足可名为三”。 既然有无空幻,人们只要不执着于有无之见,那么卵有毛、鸡三足都可以讲得通,都能够成立。这就是成玄英的逻辑,这一逻辑的出发点是诸法空幻,由此推导出非有非无,并以此为指导处理一些具体的理论问题。僧肇《不真空论》驳本无、心无二说,认为万法皆由因缘假合而存在,故万物即色而空,不能说无,也不能说有,只能是非有非无。成玄英的有无论即承此而来。
成玄英不仅继承了僧肇《不真空论》即万物之有而观其虚或无的观法,认定万物本无自性,不能以有无论断,而且发挥庄子那种从心上去致虚的功夫,要修道者心不滞有无。如果说僧肇的有无论基本上是从外境去说,那么成玄英不仅自境界上说,而且强调心的重要作用。在成玄英看来,肯定有与无都患上了偏执之病,其病根就是心的滞于有无,治病之方就在于令心双遣有无。《庄子·则阳疏》说:“夫情苟滞于有,则所在皆物也;情苟尚无,则所在皆虚也;是知有无在心,不在乎境”。这表明成玄英认为,有无之执起自于心而非来自于外境,凡夫俗子之心偏滞有无,不能通达有无的真谛。他常常批评:“有无二执,非达者之心,疑惑之人情偏”。 又指责:“荣子舍有证无,溺在偏滞,故于无待之心,未立逍遥之趣,智尚亏也”。 修道的要术就是医治这智亏情偏,心不滞无也不滞有,此即成玄英所谓:“若言神空,则是断见;若言神有,则是常见。前说神空,故得不死,仍恐学者心滞此空,今言若存,即治于断也。又恐学人心溺于有,故继似字以治于常也。即用此非无非有之行,不常不断之心,而为修道之要术者,甚不勤苦而契真也”。 照这样说,心不滞无也不滞有是修道的要术,契真的捷径。修行之人“但能先遣有欲,后遣无欲者,此则双遣二边,妙体一道” 遣去心欲的有与无,就能体悟一中之道,于是心对有无的“双遣”,就关系到心对世界本体的最终体悟。可见,无论从境上去说还是从心上去说有无,成玄英的有无论都与其本体论紧密相连。综合境与心两方面说:“妙体真宗,照不乖寂,虽涉事而有,即有体空,内则虽照而无心,外则虽涉而无事”。 无心无事,外境内心虽有而空,内外都不执着于有无,双遣有无,此即成玄英的有无论。
更深入一步,成玄英从道、重玄、元气、体用、时间、生灭去展开其有无之论。
关于道与有无,成玄英认为,以“有”为道是错误的,以“无”为道也是错误的,故其《老子注》卷一称:“前既舍欲得无欲,复恐无欲之人滞于空见,以无为道”。 既然以有无为道都是错误的,那么从道的角度看只有非有非无才是正确的,道的本身就是非有非无的。成玄英反复强调道的非有非无性。《老子注》卷二解释老子“道之为物,惟恍惟惚”说:“至道之为物也,不有而有,虽有不有,不无而无,虽无不无,有无不定,故言恍惚”。[21] 不有不无正是非有非无的另一种说法。《庄子·大宗师疏》明确指出:“夫至道凝然,妙绝言象,非无非有”。《则阳疏》也讲得十分明白:“夫至道不绝,非有非无,故执有执无,二俱不可也”。正因为道本身就是非有非无的,所以人们既不可滞于有也不可滞于无,尤其应注意不要执着于无,否则就丧道了。这就是《庄子·天下疏》所说:“夫道非有非无,不清不浊,故暗忽似无,体非无也,静寂如清也。是已同靡清浊,和苍生之浅见也,遂以此清虚无为而为德者,斯丧道矣”。道看起来显得“暗忽似无”,但如果人们这样去观察道,那就大错而特错了,就永远不会得道,因为道“体非无”。在个别地方,成玄英又将佛教中观学的非有非无和老子的有无相生结合起来论述:“理既精微,搏之不得,妙绝形色,何厚之有!故不可积而累之也。非但不有,亦乃不无,有无相生,故大千里也”。[22] 此处所谓“理”即相当于“道”,道既非有非无,又有无相生,这是成玄英调合道释二家之处。总的看,他重点在于显示道的非有非无性。
关于重玄与有无,成玄英认为只有到达“非有非无”这个层次,才能循此而通向重玄妙境。《老子注》卷三说:“前以无名遣有,次以不欲遣无,有无还息,不欲既除,一中斯泯,此则遣之又遣,玄之又玄,所谓探幽索隐,穷理尽性者也”。[23] 有无双遣,进入重玄,穷理尽性。《庄子·大宗师疏》提到“三绝”,哪“三绝”?“一者绝有,二者绝无,三者非有非无,故谓之三绝也”。进入第三绝就到达重玄,故说“夫玄冥之境,虽妙未极,故至乎三绝,方造重玄也”。也许成玄英对这第三绝还感到不够绝,于是他甚至这样说:“学人虽舍有无,得非有非无,和二边为中一,而犹是前玄,未体于重玄理也”。[24] 如此说来,能够非“非有非无”,才算体于重玄之理。这与其论述重玄是一致的。
关于有无与元气,他讲得不多,主要结合宇宙化生论讲:“元气,大虚之先,寂寥何有,至精感激而真一生焉,真一运神而元气自化。元气者,无中之有,有中之无,广不可量,微不可察,氤氲渐著,混茫无倪,万象之端,兆关于此。于是清通澄朗之气而浮为天,烦昧浊滞之气积而为地,平和柔顺之气结为人伦,错谬刚戾之气散为杂类。自一气之所育,播万殊而种分,既涉化机,迁变罔极,然则生天地人物之形者,元气也”。[25] 作为化生天地人物之形的元气,其在太虚之先,寂寥无有,或者说是“无中之有,有中之无”,有无互相涵摄。这是沿着老子“有无相生”的路线去讲元气的化生宇宙万物,为老子的有无论保留了一席之地。
关于有无与体用,他也讲得不多,主要从体用一源,即用明体去讲:“前从有无之迹入非非有无之本,今从非非有无之体出有无之用。而言俄者,明即体即用,俄尔之间,盖非赊远也。夫玄道窈冥,真宗微妙。故俄而用,则非有无而有无,用而体,则有无非有无也。是以有无不定,体用无恒,谁能决定无耶?谁能决定有耶?此又就有无之用明非有非无之体者也”。[26] 这里,体是非有非无,用是有无,体用无间,即体即用,既能从体出用,又能就用明体。有无是非有非无之用,非有非无是有无之体,从体用关系上说,非有非无与有无是不能割裂的,但应分清谁是体谁是用,谁决定谁,这样才不致于颠倒二者的主次地位。从根本上说,最终是要“就有无之用明非有非无之体”。
关于有无与时间,他认为时间的存在表现为无始无终、不今不古、无昔无今。时间的此种特性是“道”所赋予的,故称:“道非古无始也”,“道非今无终也”;“若知无始无终,而终而始,不今不古,而古而今,用斯古道以御今世者,可谓至道之纲纪也”。[27] 道之本身就是无始无终的,站在“道”的立场上说,时间自然就呈现为无始无终的状态。在一般人眼里,时间当然有今昔之分,而在成玄英看来,不应把时间割裂为今昔,时间是无今无昔的。为什么他认为时间无昔无今?《庄子·天下疏》答称:“夫以今望昔,所以有今;以昔望今,所以有昔。而今自非今,何能有昔!昔自非昔,岂有今哉!”既然今昔乃相对而言,那么分别否定今昔,“今自非今”,“昔自非昔”,无昔无今的结论岂不是自然就得到了。关于时间的终始问题也当用这种否定的方式将之遣去,《庄子·齐物论疏》即说:“至道无始无终,此遣于始终也”;“此又假问,有未曾有始终不。此遣于无始终也”;“此又假问,有未曾有始也者。斯则遣于无始无终也”。通过这样的双非双遣,在时间与存在问题上,成玄英又明显表现出他坚定不移地站在中观学的中道立场上。
有无与时间,实际上就是讲存在与时间的问题,这个问题,当代西方哲人也极为关心。德国哲人马丁·海德格尔在其早期著作《存在与时间》中探讨了此在的时间性结构,认为时间是有限的,与此在共存亡;此在作为过程有三个环节,即先行于自身的在,在世的在和沉沦于世界内的在者的在,每个环节代表一种时态,分别是将来、过去、现在,这种时间的过去并未消失,而将来也并不只是过去和现在的继续,它规定着过去和现在。将来、过去、现在构成一个统一体。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谈到“世界的时间 ”,指出时间性是一个永远和自我保持一距离的存在的统一存在的方式;时间是纯粹自在的虚无,时间被揭示为虚无在一个严格说来非时间的存在的表面之上的闪现。可见,时间与存在是一个古今中外的哲人们都十分热衷的话题,尽管他们各自对这一问题的沉思是有差异的,分别给出了不同的解释,但也有共通处,那就是对人类自身存在的关注。成玄英对存在与时间的讨论,实际上就贯穿了他对人的生命存在的强烈关心,所以在其思想中,合乎逻辑地,他紧接着展开了对人的存在与不存在的论说。
人的存在与不存在,用成玄英的话语讲就是生与灭。他认为生命化生的一般规律就是“从无生有”,人的身体也是“从无出有,实有此身”;生与死,其实就是“从无出有”、“自有还无”的过程。[28] 这个过程显示出,人的存在之前是“无”,存在之后也是“无”,人的存有只是短暂的、相对的,人的不存在(无)则是永恒的、绝对的,因此必须把生死都看破,看到其空寂性和不二性,看到不存在的永恒性,这样才能获得大解脱,不以生为喜,不以死为悲,豁达自如,豁然醒悟。可惜一般人却做不到这个地步,他们“以生为得,以死为丧”,心智迷暗,为存在与不存在所困惑,所焦虑,不能自拔。通达者的使命就是要“反于迷情”,为不同于流俗,因此就须“以生为丧,以其无也;以死为反,反于空寂;虽未尽于至妙,犹齐于死生”。[29] 生是无,死也是空无,生死齐于空无,由此而达生,此乃庄子生命观加上佛教圆寂说的混合产物。能够做到这样子的人,便可与庄子“狎而友朋”,只不过如此之人太难得,此即成玄英所谓:“始本无有,从无有生,俄顷之间,此生彼灭。故用无为其头,以生为其形体,以死为其尻。谁能知有无生死之不二而以此修守者,庄生狎而友朋,斯人犹难得也”。[30] 庄子“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31],本是对生死有无采取相对主义的态度,成玄英顺着这种相对主义哲学大加阐发,使人领悟“有无生死不二”的道理。在《庄子·大宗师》中还有相同的一段话:“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成玄英对这段话的疏解是:“夫人起自虚无,无则在先,故以无为首;从无生有,生则居次,故以生为脊;既生而死,死最居后,故以死为尻;亦故然也。尻首离别,本是一身;而死生乃异,源乎一体。能达斯趣,所遇皆适,岂有存亡欣恶于其间哉!谁能知是,我与为友也”。[32] 这一解释说得十分明白,人产生于非存在的虚无,生与死,存在与不存在虽有差异,但“源乎一体”,都是相对的、不二的,谁能通达其中旨趣,就可以参透生死,随遇安适,不致于好生恶死。在这一点上,成玄英对庄子的思想把握得比较准确,并坚决地予以认同。从存有与虚无这一本体论的高度审视人的生死存亡,把对永恒的不存在所潜藏的那种深层焦虑化作为轻描淡写,漫不经意的不悲不哀、不喜不乐,似乎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化解在生死不二之中,由此而达生,由此而听任有无生死的自行演化,由此而获终极解脱,这就是成玄英论有无与生死的旨意所在。
值得注意的是,成玄英把“有无”这一对范畴带入关于“无为”的讨论中,提出“非有非无之无为”这一新的说法,对老子的无为学说作出了自己的创新性解释。老子所讲的“无为”主要是个政治概念,强调人主治国应遵循“无为而治”的原则,所谓“无为而治”就是不妄为,不扰民,清静自然。成玄英对无为的诠释,既是政治论的,也是人性论的,又运用了中道观。
从政治上说,成玄英主张:“有道之君,无为虚静”;“有道之君,莅于天下,干戈静息,偃武修文,宇内清夷,无为而治”。[33]“道”是自然无为的,得道君主以无为莅临天下,即可天下太平。反过来说,能够做到无为而治的,又只能是那些“上德”之君,即成玄英所谓:“无欲无为,至虚至静,忘心遣智,尸居玄默,以斯驭世者,唯上德乎!”[34] 这些上德之君,“德行虽高,功成不处,无为虚淡,故可长久”。[35] 从天人合一的观点看,能够“上合天道,下化黎元者,无过用无为之法也”。[36] 由此可见,成玄英完全同意老子无为而治的政治原则。
从人性上说,一般人执着于有为,结果深受其害,带给人生的是痛苦与失败,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颠倒了道的无为特性。本来,“至道虚玄,无为无执”,普通人却不愿遵行,于是出现“凡情颠倒,有执有为,为即危亡”的险情。一般人“从于有为之务,执心躁竟,分别取舍,曾无远见,每欲近成,有始无卒,故多败也”。只有圣人的人生是最成功的,为什么呢?因为“圣人体道无为,故无堕败”。“圣人穷理尽性,亦无为无不为也。今言圣人不为者,示欲辅导群生,复此自然之性,故言不敢为也”。[37] 众生本来禀赋自然无为之正性,但由于迷惑妄执,丧道乖真,便走上了有为的迷途,圣人的任务就是要他们迷途知返,复归自然无为的本性,以无为作为人生守则。成玄英分析说:“逃自然之理,散淳和之性,灭真实之情,失养神之道者,皆以徇逐分外,多滞有为故也”。[38] 执滞有为,就丧失了自我真实本性,逃离了自然的道理,就会产生累患,根除累患之方在于无为,因为“无为至柔,能破有为之累”。[39] 合乎无为可以无忧患,故成玄英要人们“绝有相之学,会无为之理”,如此“患累斯尽,故无忧”。[40] 他告诉修道者“无能遣有,是以知无为之教,大益修行之人”。[41]
从中道观出发,成玄英提出“一中之无为”和“非有非无之无为”两个命题,这两个命题的实质性含义是一致的。其《老子注》卷四说:“为学之人,执于有欲;为道之士,又滞无为;虽复深浅不同,而一俱有患。今欲治此两执,故有再损之文。既而前损损有,后损损无,二偏双遣,以致于一中之无为”。[42] 滞于有为无为,都是偏执,都有累患,治此两偏之病的方子就是遣去这二偏,走向“一中之无为”。关于一中之无为,其《老子注》卷五有段话对此也解释得很清楚:“境智双遣,根尘两幻,体兹中一,离彼两偏,故(无)无为之可取,亦无有为之可舍”。[43] 坚守中道,脱离二偏,对有为无为都无舍取,此即“一中之无为”。这一命题在《庄子·知北游疏》中表述为:“夫修道之夫,日损华伪,既而前损有,后损无,有无双遣,以至于非有非无之无为也,寂而不动,无为故无不为也”。很显然,所说“非有非无之无为”和“一中之无为”的内涵完全雷同,这叫两个命题,一个意思,都是双遣双非有无二边、进入中道的无为。由此亦可见,成玄英的老学、庄学是互为发明,相得益彰的,故此他在注疏老庄时,往往援庄入老,援老入庄,互为解释,揭示义旨。他的老庄之学都以阐发重玄之道为要旨,当作一体观。从他将老子“无为”与佛教中观哲学结合论述来看,亦表明其重玄学说处处充满了中观学的思辩气息,中观成为其哲学思想不可须臾离却的最重要的方法论。这样一种中道观的无为说,可以说在古今诸家对老子“无为”的解释中独树一帜,别出新意。
总之,成玄英对“有无”这对哲学范畴的认识,超越了魏晋玄学的“贵无派”和“崇有派”,他沿着僧肇所开辟的中道观路径,结合自己对老庄哲学的体认,提出双遣有无,并由此而进一步证实其超越有无的“重玄之道”,深化了他对宇宙本体、世界存在的看法。在深究世界本体的同时,他思考了人的存在这一重要的哲学问题,显示出其哲学沉思中天人合一的特色。成玄英双遣双非有无的理论依据是“诸法空幻”。既然万法无实,一切皆空,那么自然就会推导出有无“即体而空”。有无既空,对有无的执滞即是病态,治病之药乃是双非有无,此药当从“心”上服下去,心不滞有也不滞无,病象自然消解。
尽管成玄英一再表示要双非有无,但在某些具体的论述之处,却流露出贵无论的倾向。比如讨论人的存在与不存在时,他认为这一问题可表述为:无一有一无。人从“无”而来,又复归于“无”,“无”是永恒的,人的存有不过是短短的一刹那,因此人的生死当同一于“无”。这明显体现出某种贵无的精神旨趣。又如谈到无为、有为时,尽管成玄英提出非有非无之无为的新解,但当涉及政治与人性这一类具体问题时,他的笔调很自然地便倒向于对“无为”的强调,贵无的倾向由此而显现。可见,双非有无是成玄英总的理论原则,而这一理论原则并未完完全全贯彻到他的理论探索中,当其探索触及一些带经验性的具体问题时,他无疑又走上了贵无论的老路。不论怎样,成玄英对有无问题的求索,丰富了中国哲学关于这对范畴的内容,当我们描述中国哲学史时,当我们向世人介绍中国哲学的有无范畴时,是不可以将他和他的理论观点遗忘的,假如忘却,我们的描述和介绍将是残缺不全的。
注释:
[1]《老子》第2、11章。
[2]《庄子·天下》。
[3]《晋书·裴頠传》,中华书局标点本第4册第1044、1046页。
[4]《三论玄义》卷上。
[5]同上。
[6]成玄英,字子实,陕州人(今河南陕县),生卒不详,曾隐居东海。唐太宗贞观五年(631),召至京师,加号西华法师。高宗永徽(650-655)中,流郁州。在流放期间注疏《老》、《庄》及撰述其他著作。为初唐道教重玄学的代表学者。
[7]盗牛论典出《涅槃经》卷三《长寿品》,以此说明世间善法皆从佛教那里盗取而来。
[8]参见《稂莠集一一中国文化与哲学论集》第321、323、33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9]本文所引成玄英《庄子疏》据清人郭庆藩《庄子集释》本,中华书局1961年版。
[10]《老子注》卷1第15页。现有成玄英的《老子》注三个辑校本:蒙文通《老子成玄英疏》六卷,严灵峰《道德经开题序诀义疏》五卷,日人藤原高男《辑校赞道德经义疏》。本文据严本并参以蒙本。
[11]《老子注》卷3第23页。
[12]《老子注》卷1第4页。
[13]《老子注》卷1第6页。
[14]《庄子·天下疏》。
[15]《庄子·则阳疏》。
[16]《庄子·逍遥游疏》。
[17]《老子注》卷1第15页。
[18]《老子注》卷1第11页。
[19]《老子注》卷4第44页。
[20]《老子注》卷1第11页。
[21]《老子注》卷2第9页。
[22]《庄子·天下疏》。
[23]《老子注》卷3第11页。
[24]《老子注》卷5第32页。
[25]《老子注》卷1第1页。
[26]《庄子·齐物论疏》。
[27]《老子注》卷1第28-29页。
[28]《庄子·庚桑楚疏》。
[29]《庄子·庚桑楚疏》。
[30]同上。
[31]《庄子·庚桑楚》。
[32]《庄子·大宗师疏》。
[33]《老子注》卷4第3页。
[34]《老子注》卷5第5页。
[35]《老子注》卷4第36页。
[36]《老子注》卷4第35页。
[37]《老子注》卷5第3页至第4页。
[38]《庄子·则阳疏》。
[39]《老子注》卷3第25页。
[40]《老子注》卷2第5页。
[41]《老子注》卷3第26页。
[42]《老子注》卷4第7页。
[43]《老子注》卷5第14页。按“故无为之可取”一句中“无为”二字前当脱一“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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