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樽地处北海道西北,因独特的运河风光,还有岸边迤逦延展的石造仓库,已成为日本著名的旅游胜地。尤其每年二月,雪灯祭开始的时节,步道与运河上总有几百支烛灯晕黄天心。远道而来的人们,沐浴着河岸煤气灯的微光,或沿城中陡缓不齐的坡道,找寻岩井俊二电影的发生地;或赶去童话十字街口,听蒸汽钟在午夜敲响。人们共同的感受,在这座小小的城市里,只要你愿意领略,总能够契心投意。
其实,小樽的前世还要辉煌。早在大正、明治年间,它就是北海道的商业中心。加以铁路开通,银行与企业来驻,作为札幌外港的它,当时就享有“商都”和“北方华尔街”的美称。当然,运河的开通无疑是其鼎盛的标志。鉴于它是石狩地区煤矿石的输出港,又是从俄罗斯输入木材的外贸通商口岸,为方便装卸,当地人自1914年起,花九年时间,拦截胜纳川河水,修建了一条长1140米、宽40米的运河。以后又陆续在岸边建起石造仓库,还有各类和式、洋式的店铺住家,和洋折衷的商社与银行。日本工部大学校(今东京大学工学部前身)第一届才四个毕业生,有三个在这里留下作品。其中佐立七次郎设计的日本邮船小樽分店,全敷的金箔壁纸和簇花地毯,尤能传达西洋建筑的奢华。当然,这样的奢华离不开运河区位优势的支撑,还有河岸花光灯影的映衬。
直到今天,小樽的运河博物馆,还放置着从大阪开出,经由濑户内海到山阴、北海道的“北前船”模型,向人提示着运河之于这座城市的意义。只是二战后,随港口装卸技术的更新,舢板接驳明显落伍,加以北海道矿山陆续封闭,桦太地区贸易锐减,它的物流功能才渐渐为石狩湾新港所代替。时日一久,带连着城市也跟着衰落。进入上世纪60年代,为应对经济增长,当地政府决定填河造路。但工程开始不久就招来市民的反对,以后更演成一场声势浩大的“运河保存运动”。
发起这场运动的是一位58岁的家庭主妇峰山富美。当时,几乎没人相信,这个既无官守,又无言责,平常如邻家阿婆的主妇,会有如此执著的决心和担当。因长年的弃置,其时运河已淤积发臭,岸边更多杂乱的附出屋棚。所以工程启动之初,她的呼吁并没得到多少人回应。但她毫不气馁,联络23位市民,通过举办讲座、研讨会和街头签名征集,不间断地向政府和国会议员请愿,终于促成“小樽运河保存协会”的成立。她是当然的会长。在她的努力下,不久会员达到千余人,收集的声援签名更达一万个。影响所及,不仅札幌成立了“小樽运河思考会”,连东京也有了“热爱小樽运河协会”。
但政府出于经济考量,仍坚持填埋计划;市民因出行方便,也多默许。眼见着部分运河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消失,留下的河道也收窄近半,她感到锥心般疼痛。十多年后,当道及当年看石桩打入运河的那一刻,老人仍心痛不已。她的心思,“运河虽已被填埋,但想要运河留下的心情没被填埋,也不会被填埋”。如此不为人言所摇动,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八年后,终于迎来了多数市民的支持。随着“小樽运河百人委员会”的成立,填埋工程就此宣告终止。其时,运河的南段已不复存在,但余下的部分总算兼顾了保护与开发,不仅留下宽20米的河道,还依山畔一侧让出步道,添设观光点。运河景观,至此底定。
今天,这条运河已成为像加拿大里多运河和法国米迪运河那样著名的观光胜地,又与神户异人馆、长崎ゲラバー(哥拉巴公园)亭一起,被评为明治时代“日本近代史三大景观”。当你漫步河边,看绿顶红腰的“浪漫号”散策巴士与套着五彩袜子的马车穿梭而过,河中,和风装饰的屋形船往来渡人,再回到浅草桥至中央桥这段不足500米的最佳位置,打量这张负荷着历史沧桑的城市面容,体会有时候退后就是向前的城市保护理念,一种时空交互的神奇感油然而生;待再细细辨认那些色泽转暗的仓库建筑,石砌基座、砖木构架和炼瓦覆顶的形制,然后走进已改成餐厅、商铺和艺术家工坊的内里,感受其倚门作市的热闹和时尚,一种相对不厌的亲近感,也很自然地被从心底唤起。
这其间,北一硝子(玻璃)馆尤其有名。它由木材仓库改建,第一代主人浅原久吉在这里制作玻璃油灯和鱼浮标。现在,仓库的运货轨道还在,不过已被他的孙子改作艺术玻璃了。内中有一“星空喫茶店”,墙上一色玻璃工艺展售,167盏煤气灯下,人们以木酒樽为凳,座听古典音乐,有时也举行电影放映会或其他艺文活动。看过箱根的玻璃博物馆,再看这里,你找得到一百多年前西方商人用玻璃充珠宝,来此掠财致富的痕迹。当然,掠夺的同时,也把技术留在了这里。
硝子馆的成功,拉开了老建筑置换的序幕,很快一家家特色店开了出来。如有名的音乐盒堂是由明治时的米仓改建的,三层砖木构造,典型的文艺复兴样式,里面陈设的19世纪英国古典家具,原汁原味;一座1880年制造的电唱机高达2米,只要投币,至今还能播放。就是上面提到的运河博物馆,也是利用了1893年造的仓库。当然,因近海多渔获,传统的鲱鱼业发达,还有一些仓库被改作了料亭,从这里做出的寿司,全日本闻名。
人们惊叹,曾经的“夕阳都市”重生了,它甚至比原先还要有魅力。但峰山富美并不满意。在此后讨论城市再生的“小樽活化委员会”上,她反复强调“一心一手爱故乡”的理念,认为自己的“退后”主张不应被理解为保守,因为真正的故乡存在于人心里,自己的呼吁只是要人能生活在其中,就近去保护。现在,运河的两岸虽说还留些驻景,但终究不同以往。她的观点,当一座城市没了“生活的实感”,就不可能成为托庇人灵魂的诗美空间;当一种保护只是“在遥远的地方寄予思念”,就不可能真正守护住人的集体记忆,并体现生活化的在场气息。
她把这层意思,连同20年的护河经历写入《生活在这里——与小樽运河在一起》一书。联系她晚年替当地一家民营博物馆写的展序,称运河为“小樽人的心脏”,小樽的历史存在于悠长的时间之流中,它应超越人为的刻意,成为真正“无言的教育之场”。这种意在突出人的情感体验,淡化技术取向,并力避空壳化、商业化的保护意识,显然超越她那个时代,更符合今天城市保护的理念。
现在,小樽年接待游客已超过900万。今年,多种语言报站的新型巴士也已开通。运河的风景滤尽了工业化的尘埃,愈加焕发出生机。行走其中,我总能想到,这都是拜一位平凡的家庭主妇所赐。或许,这里所有的风景都应该看向她,并这样的风景也最堪送于她。而行走在城市快车道上的人们,面对抹平一切的全球化风潮,如何与她相处,反倒成了一门无可回避的功课。
但实际情形是怎样的呢?四年前,与同事第一次造访小樽,遇JR事故,又值下雨,积阴乍开的片刻,只匆匆地一掠而过。第二次再去,因知道这些年老人一直在接待访客,乐意跟人讲幼时与父母运河边漫步的往事,很想通过市民会馆联络她,但电话那头传来的年轻声音说不认识。回来后查小樽市政府官网,也无老人的介绍。维基百科“北海道本地名人”一览和《日本姓名辞典》也没有。以后从网上看到,两年前,“日本町並保存联盟”第24届年会在小樽召开,她到会接受日本建筑学会颁奖。在一个小小的专业圈子里,老人忆及当年护河的艰难,仍情绪激动,以至于哽咽下泪,昏倒送医。那年她86岁。
日本女性大多长寿。当许多人以茶道花道养性怡情,乃或含饴弄狗,并自己的世界只剩下小小的庭院,这个家庭主妇居然为这座城市的存续做了那么多,她怎么可能被遗忘?再推展开说,虽然日本1897年就已颁布《古社寺保护法》,1966年又有《古都保护法》,但类似小樽这样不足百年的产业遗迹并不在其列。直到70年代才引起政府重视,再过十多年,才有全国性的“近代化遗产综合调查”。这个过程的展开,难道与她,以及小樽的保护运动没有关系?
想到老人当初所遭受到的种种冷落与不理解,再看今人的遗忘,她执拗的行为似乎有了某种悲壮的意味。只是有些遗憾,眼下还有多少人对这种意味有真切的认识?正好像这个世界,美是如此之多,看到的人总是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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