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陶泽遇见杜飞的时候是在初夏,浓浓的绿荫下她穿素色长裙,每天清晨坐在那棵树下看书,裙裾长长沾了露水,下摆看起来依稀像是天然的花纹。
陶泽在那个夏天大病一场,忽然看开了很多,于是毅然出走。他背着行囊一直走一直走,就快走不动的时候到了这个市郊小镇,便决定留下来。他每天早上会去镇外小山爬山,杜飞就坐
在他上山的必经之路上。
但是杜飞从来不抬头,陶泽每天观察她,她戴了耳环,她某日的裙子上有个蝴蝶结,她那天新洗了头发。他发现她最常穿米色白色浅绿色等几条长裙,鼻子秀挺,肌肤白皙,睫毛长长令他联想到外婆的老蒲扇,小时候外婆的扇子总在夏夜伴他入睡,矇眬中小陶泽看到那把蒲扇摇啊摇,就会看到另一个世界,他每晚都会做梦,梦中,的确可以寻得另一个世界。
陶泽一直相信这世上有另一个世界存在,就像现在他不开手机不上网,不与任何老朋友交往,惟一的道别是给女友安妮留了两个字“再见”,然后他流落到了这个淳朴得几乎有些落后的小镇,离城市不到三十公里。小镇里没有人认识他,也无人盘问他的来历,每天杜飞都会悠闲地在镇上晃荡,他看那些大爷们泡茶馆、抽大烟袋,看大妈们在河里洗衣,河面上漂着片片菜叶,小孩子们嬉闹着从他身边跑过,太阳落得很慢,美得像桃源。
原来另一个世界离我那么近,他想。
直到某天他在茶馆里看到一场打斗。
本来他不想多管闲事,可是他看到了人群中的杜飞,然后他想也没想就冲进去拉起了她,因为挥臂挡了一张飞来的凳子,他的手臂肿得老高。
2 陶泽试想过很多次怎样与杜飞开始,不外乎浪漫旖旎的场景。她某日终于抬起头来对他微笑,或是一次眼神的对撞,他说一句“你也在这里?”然后风拂杨柳,她从树下站起来,婀娜地带着裙摆上露水画的那些花纹一起清爽地走过来。
现在,他知道了她叫杜飞。杜飞的声音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温柔,有着沙哑的质感,神情冷峻,“你是干吗的?”他的手臂疼得厉害,嘴上还要逞强,“我?如果我告诉你我是逃犯你信不信?”杜飞看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你喜欢爬山?”
原来观察是相互的。原来下意识地,男男女女们都在渴望着一些所谓的缘分。
事后陶泽发现自己是个傻瓜,杜飞在他第一次试图吻她时使了一招擒拿手,将他的手肘反过来牢牢地按在了地上。也就是说,即使自己那天不去救杜飞,杜飞也足以应付那帮小混混。
是他自己制造了一场拙劣的邂逅。
杜飞应该算是特别的,否则也不至于在他自以为心静如水的这段日子里吸引他。其实“特别”是个很不负责的形容词,每个人都会有一些不同于别人的特点,所以每个人都可以是特别的。基于这一理由,陶泽总是可以说服自己从一个又一个所谓特别的女孩身边走开。
所有的特别都是一开始新鲜,慢慢变熟悉,到厌倦,或者形同鸡肋。
3 杜飞不是本地人,她跟镇上一个老中医学习医术,每天来找陶泽的时候她身上总带着一股中药味,像模像样地给他号脉之后,便开了方子熬药给他喝。
和惯常的恋爱一样,两人的关系在几个回合的眉来眼去和脸红心跳中不知不觉地拉近了。只是,他们很有默契地不提彼此的过去,也没有问过将来。只是,有一次杜飞曾说,“其实生活就是潮水,我们被它一直推一直推,除了顺势之外无能为力。”陶泽拍拍她的脸说,“现在我们不是偷得了浮生数日闲?”杜飞眨眨眼,“你只是暂时搁浅。”陶泽看着杜飞,忽然感觉很无力。
陶泽一直觉得杜飞是个意外,就像他意外流落至此一样,不论他对曾经的过去如何厌倦,他终有一天要重回原来的生活轨迹,杜飞便只能是他的桃源情人,就像过去他在都市里遭遇的那些酒吧情人、大排档情人一样,彼此拥抱,却看不见未来。其实他可以了解她更多的,但投入越多,抽身便越难,不如像现在这样,让她明白这段感情只是人生的一段假期。
后来陶泽想,自己是过于自信了,以为可以掌控得了事态的发展,以为离开了都市就可以离开烦恼。事实上,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世上的恩怨如出一辙难以了结。
4 几个月后他忽然想回城,就回去看了一下。
老板很悲愤地拍了拍他的肩,你知道你这一走,我的损失有多大吗?有什么要求你可以提出来!加薪?升职?都可以商量。什么时候回来帮我?陶泽不置可否,心里却是沾沾自喜的,几乎忘记自己在出走前曾对他的剥削恨之入骨。
见到大着肚子的安妮时,他有点吃惊。安妮眼中的幽怨刺痛了他,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对安妮说,我会负责的。
他很平和地回到镇上对杜飞说,“对不起,分手吧。”
其实这样的选择并不公平,筹码不同,当安妮作为弱势时,杜飞的情绪便被忽略的了。陶泽其实有些无奈,他对杜飞应该还没有厌倦,她给他的感觉就像那些中药,看起来寻常,却能熬出浓浓的汤汁,喝完了还有香气在室内飘啊飘。
可他必须结束避世的生活,回到城里去,回到人群中,重新开始日复一日的正常生活,继续重操旧业朝九晚五与人勾心斗角,准备与安妮结婚尽一个男人的责任。他可以对女人不负责任,但对孩子,不可以。
5 杜飞同意退出,“可是,你能不能再陪我三个月?”
陶泽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但他开始每天给安妮打电话,一个星期还要回城一趟。杜飞越来越温柔,但不再去唐老爹家,她极尽所能地对陶泽好,为他做饭洗衣按摩,给她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我小时候很怕鸡,五岁那年冬天被一只大公鸡吓得掉进结了冰的河里,差点没冻死。”说完她自己乐得不行,一直笑出泪来。陶泽忽然很心疼。
陶泽记得那个傍晚的斜阳在厨房东面的墙上刻出了杜飞的侧影,她的头发有点儿乱,还有汗珠在太阳穴上闪着光,看起来很像一个妻。他忍不住上前搂住了她,“炖汤么,你不用总看着的,这里太热。”杜飞握住他搂她的手,“做汤一定要用心的,如果过火溢出来了,或是火候不到,都不行,一定要看着它,你才尝得到我的心意。”杜飞的发香氤氲,和着一屋子汤的香味儿让陶泽的鼻子有些发酸,他忽然希望永远不要离开这里。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对杜飞说,“你别对我这么好,我答应陪你三个月,但也只有三个月而已,无论你做任何努力,我都不会改变我的决定。”陶泽认为,这个时候男人必须决绝,这是最有效摆脱女人的方法。可是杜飞只是很认真地点点头,“是的,我只要三个月而已。我想要你在这三个月里陪我过最快乐的日子。”
这时安妮的电话打来。陶泽推开杜飞开始询问安妮的身体状况,至于为何迟迟没有回城,他的解释是这边的工作需要扫尾。杜飞在他说谎的当口走出了屋子。
6 有一天杜飞忽然不见了。陶泽寻遍了整个小镇也没有找到她。
直到深夜杜飞才回来,那时已经下了半宿的雨,她走进家门的时候头发上挂着一些水珠子,有些别样的妩媚,但眉眼间却有莫名的憔悴。陶泽拥住她,你去了哪里?杜飞的表情变得狡黠,埋头到他怀里,似天真小女孩想收藏自己的小快乐,陶泽便也不再多问。
深夜时陶泽听到杜飞不断地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陶泽问,“想什么?”杜飞沉吟了一下道,“你爱她吗?”陶泽答非所问,“她怀了我的孩子……”“你确定那是你的吗?”陶泽哑然,稍后再回答,“我终究,是要回去的。”“那,你会想念我的对吗?”“会,当然会。”陶泽想起这一个月来杜飞对他体贴入微的照顾,忽然有些感慨,他将要娶的安妮,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像她这样对他好。
第二天,杜飞又不见了。这一次陶泽等到深夜也没见她回来,此后一个星期,她都没有再出现,他不得不向镇上每一个人询问她的踪迹,可谁也没见过她。
他没有想到杜飞会用这样一种方式离开他,连一句交待也没有,虽然是他说要放弃她在先,但她的先声夺人,忽然就让他很难过,像是初恋时失恋的感觉,以后他抛弃过无数情人,再也没有这样难过的感觉。他觉得杜飞很残忍,也许她并没有离开,她可能只是躲在暗处看他的焦虑伤心失落,但她不出来。可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残忍呢?
7 陶泽回到城里的时候安妮告诉他,一个星期前,有个女孩子来看过她,说是陶泽的远房亲戚,买了很多宝宝的衣物过来。陶泽不用算日子,也已经猜到那个人就是杜飞。那堆小衣服小玩具艳丽得让他眼睛生痛,安妮看他的眼神似乎洞察一切,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安妮生下的孩子塌鼻子小眼,在护士怀中哭得声嘶力竭,陶泽忽然想起杜飞问的那句“你确定是你的吗?”心里顿时有些发堵,他问护士,“这小孩怎么这么难看?”护士笑,“新生儿都这样。长大就漂亮了,你们基因好嘛。”
陶泽心下稍宽,起身回家拿东西。他决定找个时间再去小镇看看,也许杜飞又回来了也不一定。他其实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找杜飞,也不知道真见了杜飞该和她说什么,但他就是想由着自己的性子往城外走,像上一次出走一样,一直走一直走,顺其自然。见到了杜飞,自然会生出当时当刻应当讲的话。
孩子满月后他踏上了去小镇的路。那天天气很糟,一路凄风冷雨,待他到了小镇,雨却忽然停了,他远远望见小镇背后青山如黛,整个小镇似是笼罩在一层轻纱中,美得缥缈而不真实。
8 杜飞在那里呆了整整一天,小镇悠闲得像幅画,看起来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大爷们还是在泡茶馆、抽大烟袋,大妈们还是在河里洗衣,连衣裳都是不变的那几件,河面上漂着片片菜叶,小孩子们嬉闹着从他身边跑过,太阳落得很慢,美得像桃源。
只是,他没有找到杜飞。甚至连杜飞曾经最亲近的唐老爹也在这一个月前过世了。
没有人知道杜飞去了哪里。抽大烟的一个男人神秘兮兮地说,听说她有一身好功夫,可能是个逃犯。也有大妈讲,似乎听唐老爹说过,杜飞的身体不好,可能……大妈说唐老爹没有说完,只是摇摇头走开了,她估计,可能是活不长了?现在唐老爹也不在了,想考证也无迹可寻。
无论杜飞是不是逃犯,有没有顽疾,他都可能再也找不到她。这结果令他的心一下子空了,仿佛最重要的某个心室从此关闭。
陶泽在他初遇杜飞的树下坐了很久,中途开始下雨,慢慢下得越来越大,他浑身湿透也不肯动一动。恍然中他看到杜飞与他比赛爬山,她身手敏捷,很快地跑到这棵树下,他气喘如牛地爬上来,看到她面若桃花,风拂杨柳,她在树下对他微笑,她美丽的睫毛令他联想到另一个世界,梦中他去过那里,他有个桃源情人,名叫杜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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