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株小树,以它的青春、秀丽、矫健、端庄,赢得了一个爱树人的喜欢。爱树人把它从原生地上移植入一个雕花的花缸中,抬进一个宽敞明亮而且通风透光的客厅里。小树是带土移栽的,很快就适应了并且长出了新的枝条。
于是,它成了观赏植物。它不需要变得耐旱,因为主人经常给它适度地浇水;也不需要抗风耐寒,因为室内根本不会刮什么大风,夏季里顶多是电风扇嗡嗡嗡地吹一阵轻柔的小风,如果到了冬季,无论外边怎么冰天雪地冻裂钢管,客厅里却总是恒温的,暖和的;它也不需要努力扩展自己的根系,去探寻什么深处的养分,因为花缸的容量就那么大点儿,况且主人适时地有限度地施入肥料,只让它保持着优美的不高不低的身材。花缸下面虽有一个小孔,是制造者为了使植物透气而专门设计的。花缸放在瓷地板砖上面,它的根长到这里只能探出来望一望,闻一闻水渍浸在瓷砖上的气味,其它什么妄想也别有。本来每年秋风一起,它就要按时落叶的,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它把叶子懒洋洋的挂在树枝头,在冬季也凑合着进行光合作用,非要等到春天来了之后,新芽急急忙忙要往外顶出的时候,旧叶才恋恋不舍地不得不落了去。
连它都知道自己已经发生了变化。它本来有一个理想,凭能力和努力可以成为一株参天大树,长一米多粗的直径,顶天立地,威风凛凛,让漂亮的鸟雀在枝头栖息、筑巢,为身边的小花小草遮风挡雨,用庞大的根系牢牢抓紧脚下的泥土不使流失。而且它还极愿意成为一个音乐家,迎着冬季的寒风在旷野上呼啸几声,凑着夏季的夜雨为大地演奏一首小夜曲,然而这一切简直无法实现了,只能存在于梦幻之中。它也只能在这个温柔之乡被漫不经心眼睛观赏,听一些浅薄的赞美之词,时间再久些,连这些廉价的言不由衷的客套话也听不到了。它变得忧郁、苦闷,特别是看到玻璃窗外那近处和远处的同类们和同伴们又长高了又长粗了的身影时,它简直认为自己是前世作了孽,被困于此不得腾挪。
没有任何人知道这种抑郁的心情导致了它开始发病。先是根部有了问题,虽然养分水分能够如期而至,但它却懒于吸收了,部分根系在花缸中悄悄发生病变以至腐烂,因此影响到它的整个机体。不久,叶面就出现了斑点,叶子一茬比一茬变薄变小,枝条出现了干枯的现象。主人用剪子剪掉了枯枝,认为它还可以重发生机。
但是由于存在一个严重的缺陷,就是它不会说话,不能够与人交流,才使这个错误一直延续着。直到有一天,主人发现它全部干枯了,便用指甲刮开它的主杆,发现里面成了黑颜色,叹了一口气,找人把它连同那个花缸一起搬了出去,放置在屋后的一片空地上。
不久,这位爱树的人搬了家,他养的所有的名贵的、不名贵的花花草草都随之搬走。那里是一个更大更漂亮的客厅,阳光更充足,空气更新鲜,还配备了更适宜的中央空调,因此所有的花草生长得更好,千姿百态,争奇斗艳,各逞其妙,博得了客人们的无数赞美和称颂,主人脸上也更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经常津津乐道这些品种的特性和优点,顺带讲讲它们各自的来历和有意思的小故事,使客人们惊讶不已,佩服主人的博学多才……
大概每天都是这样重复着。不知又过了多少年,主人变得有些谢顶,牙齿也脱落了,但精神还很好。忽一日,也不知他是想起了什么,或许是个很偶然的因素吧,居然扶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回到旧居。他一眼就瞧见房子后面生长着一株高大挺拔的树,而且那熟悉的树叶很快令他回想起了往事,脑子里忽地产生出一种预感。他加快了脚步,走近了,于是,他无可抗拒地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事件:一株树分明生长在一个雕花的花缸里,树杆分明是把花缸撑破,树根分明是从这里伸入到土地中牢牢扎了下去。噢——他有点不可思议,摸出老花镜戴上,佝偻着身子细细地端详起来,那没有牙齿的嘴张得很大,如同一座散戏后空无一人的大礼堂,一串口水从里边拖下。那昏黄的眼珠子在镜片后面凝视了很久,瞳仁里显然存在着种种疑惑,他无法想象在他离开的日子后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没有死,或者说它是假死,要不是装死,这是它为了回归土地,采取了一个狡猾的、换个好听的词吧,是智慧的办法,骗得主人将它遗弃于房舍之外,它的根系通过花缸下的小孔获得新生,如饥似渴地吮吸着这块深厚土地供给的没有任何人工掺杂的纯天然乳汁,而且迅速地撑开了束缚它的以前却是用来作为装饰品的那个东西,很快地发展壮大,英姿勃勃,风华正茂。
它和他仍旧还像从前一样默默地对视着,只是角度有些不同,由以前是人的俯视改变为现在是树的俯视,而且他们彼此之间似乎开始打破语言方面的障碍,进入一种高层次的或者说是生物灵性式的交流,这是作为旁观者是不能马上弄懂的。
主人——如果说他还拥有它的话(其实拥有这个词在这里是不太恰当的),用极其赞美的神情欣赏着这一自然奇观——这绝不是收容于室内的那些受宠于他的花花绿绿的所谓名贵植物们能够创造出来的,连连地摇着并且用手拍打着自己那个秃脑袋,发出由衷的感叹和唏嘘,眼睛都有些湿润了。
“信——念。了不起的信念哪!”他摘下了眼镜自言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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