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思想者的生存空间】
有宋一代,书院比王朝重要。
因为,宋朝早已不在,可书院还在。
正如唐诗的江山,比唐朝重要。
因为,唐朝早已不在,而唐诗还在。
书院,从朝廷向民间发展,刚好适应了蓬勃兴起的私学需要,成为民间思想的渊薮。民间思想者的生存状况,是衡量一个朝代历史价值的重要指标,当民间思想者,如雨后春笋般生长,那一定是历史上的好时候。只有在宋朝,自由化的民间思想者才享受了富裕和自由。这自由,并非近代意义上的公民权利的自由,它还属于中世纪的生存权利的范畴,即便如此,那也很美,很风流。思想者的存在不依赖王朝,就敢于从王朝出走,将王权的异化作用减到最小。思想者有书院可去,就不至于像可怜的娜拉,被人在后面追问,出走以后怎么办?他们上山下乡,办书院!
【思想者创业——办书院】
唐朝可怜,民间很少有能庇寒士的书院。
那时的书院,多半是私人治学的书斋和官府整理典籍的衙门。
书院成长,要有条件,一要有发达的货币经济——有钱,二要有普及的印刷技术——有书,还要有思想者的共和局面。
商品社会,货币经济,培育了《清明上河图》的市井气,还在乡野、山林,展开了江山如画的书卷气。
宋代思想者创业,不是做官,而是办书院。
书院是广阔天地,你想办书院吗?没问题,只要你愿意。民间有钱,还有印刷术,有了印刷术,民间就有书,有钱有书,便是书院的基础。如杜甫诗所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不是今日流行的所谓房地产开发,细想来,应是指书院。
【儒释道共和新气象】
中国思想史上,以话语形式来分,有三个时代:
百家争鸣时代、玄学清谈时代和书院讲学时代。
争鸣基于学派,清谈表现自我,讲学“作新斯人”。
争鸣,要“定于一”,就像上战场,是思想领域的争霸战争。孔子诛少正卯,孟子辟杨墨,荀子非十二子,韩非子攻五蠹,都是争霸。而清谈,则是以“雅集”——沙龙的方式,各说各的话。宋代,儒道释共和,突破了先秦诸子“定于一”的思想禁区,打开了汉唐以来思想“大一统”的樊篱,而有以私学为主的讲学兴起。
从佛寺,到道观,再到书院,如此变迁,可见三教共和,自有其历史因缘。而书院制度,兼采了禅宗丛林、道教宫观传法,表现出共和特征。
其一,书院采取讲会制度,请不同学派、观点的学者来会讲。
其二,书院办学,实行门户开放,有教无类,不受地域限制。
其三,书院教学采用问难讨论方式,实行自学与导师相结合。
这三点,作为教育方针,是二程在嵩阳书院定下来的,简言之,便是思想共和、开放办学和自主学习。
当年的苏轼与司马光相从,那是政治上的相从;后来苏东坡要与王安石相从,则是超功利、超政治的精神上的相从。这样的相从,向我们昭示了一种新的气象,即思想者的共和气象。
苏东坡的思想是自由化的,儒道释和诸子百家兼有之,与王安石相似,当他用自由化的眼光来看王安石,就开了有宋一代思想者共和的风气,这是觉醒了的思想者的共和意识。
【真理与天理不同】
朱熹为书院定学规,云:
五教之目——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为学之序——博学之,审问之,谨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修身之要——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
处事之要——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接物之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这一套体系,是为“做人”设计的,不是用来“求知”的,所以,与柏拉图学院倡导数学以求真理那一套,是不一样的。
真理与天理不同,天理是前提,就在那里,而真理,要去发现。除了用思想去发现,还要以实验和信仰来证明。以实验来求证的,便是科学;以信仰来求证的,即是宗教。
【思想者有福】
人在江南,思想者有福。
有江山助,更有民风朴,如人之初。
成就一个伟大的思想者,是要有真诚的友谊为其人生之助的,是要有民众的同情和理解以为其民生之助的,还要有对江山和历史的感悟做他的精神之助。因此,思想者要把自己放下来,放到友谊里去,放到民生中去。放到江山和历史的情境中去,苏东坡那些最伟大的诗文,如《念奴娇•赤壁怀古》、前后《赤壁赋》等,就在这一时期完成,明显得了江山、历史以及民生和友谊之助。
唯有民间思想者,才能享有这样的清福,这样的江山,便是我们所说的思想者的水土。坡翁的伟大,不在理论,也不在诗文,而在于他为民间思想者提供了一种美的生活方式。
当年孔子曾说“吾与点”,但那只是一种境界的提示;陶渊明是伟大的实践者,但他的性情,如清空之明月,使人仰观,却难以亲近;而坡翁却能“俯见月在衣”,使月近人。因此,人们崇敬陶渊明独行,却亲近苏东坡洒脱,唯有苏东坡,能将“自由之思想”,化作自由自在的美的生活——快乐。
【思想者的相会】
中国思想史上,有两次伟大相会,一是孔、老相会,二是朱、陆相会。孔、老求同,欲“定于一”,朱、陆存异,求共和也。宋以前,孔、老并用;宋以后,朱学被钦点,走朝廷路线,陆学行于民间,成为异端根源。本来,当官容易,做学问难,可他们放着现成的官不好好做,偏要去做学问;在书院里,讲学容易,搞共和难,可他们非要抱着共和当三餐;思想求同容易,存异难,吕祖谦一片好心,发起“鹅湖之会”,本为求同,结果,反而存异,弄出了两条路线——理学路线和心学路线,进行思想斗争。
【以心法为兵法】
兵法之本,在于立心。
立心以“定”,而有主体性。
立心以“慧”,而有能动性。
而心学,在本体论和宇宙论上,立定本心,打开慧门。
“知行合一”,将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完全打开了。
心法即兵法,心学即兵学,是王阳明独自体贴出来的。
此人用兵,一生无败,学生问他用兵之术,他说:用兵有什么术!只要学问纯笃,养得此心不动,就是术。
胜负就在“此心动与不动之间”。
【回到文明的原点】
“理”从天上来,还是从心上来?这是一个问题。
从天上来,就是天理,从心上来,便是“心的条理”。
打王阳明的,是太监刘瑾,太监代表皇帝,皇帝代表天理。
他挨了打,活该!在天理跟前,没有人权,只有人欲。
他想明白了,总结为四句话: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文明的根柢是良知,格物就是“致良知”,他从根本上倒转了“格致”,不是格物致知,而是以良知格物矣。这不是文字游戏,他成了倒转中国传统思维的哥白尼,拈出“良知”,且“致”之,看似不经意,实为大手笔,思想回到荒原,文明从头开始。
他发现人与人交往,可以没有书,可以没有钱。
人一无所有了,随身带来的“心”,就会凸现。
人人都有理解心,那是“良知”。
人人都有同情心,那是“良能”。
人以“良知”和“良能”交往,就回到了文明原点。
【思想不死】
人死了,思想没有死。
迫害者死了,被迫害的思想还不死。
思想会死吗?决不会死!
思想者需要平反吗?不需要!
谁能杀死思想?那是痴心妄想。
谁能为思想者平反?除了上帝,谁也不能。
真正的思想者,宁愿受难,也不接受平反。
那么朱熹呢?他的思想,不是从伪学变成理学;他本人,不是从伪人变成圣人了吗?
这难道不是平反吗?当然不是!
那是王权主义,向自由思想让步。
是一代王朝,被思想者征服。
当然,不是被一个思想者征服。
而是被一代又一代思想者征服。
摘自《自由的款式》,山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12月,第184页。
天天励志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