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人:
浙江大学跨学科社会科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席、北大经济学院教授汪丁丁
特邀嘉宾:
浙大人文社科部部长、经济学教授罗卫东
浙大跨学科社会科学研究中心主任、经济系副主任叶航
在人们的印象中,经济学是一门理性的科学,经济学家也应该是一些理性的人。但这三位经济学家却不和我们谈金钱、谈成本收益、谈GDP增长,反而大谈人的情感、人的天性以及知识过程和人生体悟的结合等哲学问题。
他们认为,市场经济似乎往往有一种严酷的逻辑,总会把人拉离同情共感的逻辑。三位经济学家认为,不成功的制度,会制造一大批痛苦的人,会加重一个人的道德负担。为了让人们生活得更加快乐,无非是要设置更好的制度,使人按照天性生活,从而最大限度地摆脱痛苦。他们研究的目的就是想提出一些制度变迁和制度改革的建议。比如教育制度,如何让孩子们可以学得更加快乐?
市场经济淹没了人的天性?
叶:作为经济学家,我们为什么思考哲学问题?我就从一个真实的故事说起。
我有一个朋友,她的先生原是非常厚道的人,但自从读了MBA,却完全变了个人。有一次他帮助隔壁老太太买油条,老太太忘记给钱了。只是几块钱而已,过去他根本不会在乎,但现在他却在心里嘀咕,认为自己又替人跑腿,又亏钱,这不是一个科学的决策。憋了两三天,他最终决定找老太太把钱要回来。我朋友问我,难道经济学就是这样教人的?教人斤斤计较,什么都要计算一下机会成本?这不是在害人吗?
现在很多人有这样的疑问:市场经济下,对金钱的追求似乎成了人们惟一的目的,它淹没了人性中很多美好的东西,难道这就是我们需要的理性和生活吗?
罗:经济学家说,人的天性是自私的,这不对。其实作为现代经济学创始人的亚当•斯密早就说过,同情心同样是我们人类的天性。依照天性生活绝不是仅仅单纯靠自私去生活,还要依靠我们同情共感的能力去生活。可如果人们知道同情也是人类的天性,人们就没必要为施展自己的同情心而感到困惑。
感悟不是一种知识,是一种智慧
汪:探讨人的思维需要从人的知识积累开始说起。西方思想史上很少提到知识的过程。西方人谈到的知识都是概念化的,静态的知识,跟个人生活不太相关联。(比如什么是水?它会从水的形态、元素构成等方面进行科学的解释,确立一个明确的概念。)但中国人看重知行合一,就是一边读书、一边体验的过程。所以中国人看西方人写的书,常常要把静态的知识转变为知识过程,边学边体验。
今天我们理解的知识是一个人从出生就开始的经历。每个人都会发生两个方面的知识积累:一种知识叫个体经验(或者说“体验”)。这种个体经验很多人表达不出来,尤其是孩子。因为他们还不是社会人,他们需要一个磨合过程。但人生的这种经验永远不能被概念化,永远不能用一本教科书、一个老师来归纳,因为这是每个个体的感觉。另一种知识就是“常识”。一个人从出生就在一个生活环境中,就会具备一些常识性的知识。比如你得买菜烧饭,得过社会生活,这些就是常识,这部分知识可以通过学习积累起来。这样,知识在个人面前就形成两个传统:一个过程是个人经验,不可言传;另一过程是常识,待人接物过程中学习并拥有了这些常识,而体现出你是一个有教养的人,社会人。沿着常识的认知,就形成了理性的建构;沿着个体经验,就走向个人体悟。因为它的不可传递,就需要借助感通力,像梁漱溟先生80年前说的“静,以通天下所感”,就是我们所说的感悟、体悟。将人的体悟与知识并列,是说它非常重要,因此感悟是一种智慧。这是东西方差异的一个重要方面。西方人从几百年前就开始倡导和追求理性,对知识追求的极致就是概念化,一切都被量化,都是可操作的。
叶:对这两种知识最形象的比喻就是中、西医的差别。比如有人生病,中医的诊断方法就是望闻问切,诊断结论往往是“气血两亏”之类的。而西医诊断方法则是测定你的体温、血压,给你一系列数据。再弄个仪器伸到你胃里看看,连胃壁的溃疡块在哪里、有多大都可以测出。所以我们说,西方人重“常识”,而中国人重“体验”。
中国知识:可爱而不可信?
罗:既然知识分为理性的常识和源于个人体验的情感,那么主宰人的生活到底是理性还是情感?西方认为理性是第一位的。
汪:黑格尔说过中国没有哲学(因为中国知识重在感悟),只有思想,比如描绘一个笼统的图像:天、道,天人合一等,接下来却什么都不说。没有具体解释。黑格尔说这不算知识。因为个人的感悟不可言说,而知识是要可以用来交流的。因此中国知识不可信。但这种知识是可爱的,因为它来源于生活,就发生在身边。
叶:我最近看到国外心理学家和脑科学家进行的一个实验,非常有意思。不仅可以分清“常识”知识与“体验”知识的区别,还可以看出“可爱的、体验知识”的重要。心理学家给一个孩子看一个糖果盒,问:你认为这里装的是什么?答:糖果。工作人员打开之后,里面是铅笔。找来另外一个小孩子,工作人员问前一个孩子:他会猜里面装的是什么?大多数孩子会回答“糖果”。这个回答是正确的,因为他从自己的体验中推断出他人的想法。
第一个回答体现了常识,而常识是可以通过学习获得的。这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智商”。第二个回答体现的是一种“悟性”,它不是通过学习可以到的,这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情商”。科学家发现,有个别儿童在第二种情况下不是回答“糖果”而是“铅笔”,做出这样回答的儿童往往缺乏与他人沟通的能力。这个结论很深刻,儿童在第二种情况下,要有同情共感的能力,之所以知道别人怎样回答是通过我自己怎样想,这是人特有的与其他人沟通的能力。所以说,智商对人很重要,但情商对人同样重要。在人际交往中,丢失与人沟通的能力就是灾难。
汪:还有一些实验同样说明理性并非占据绝对的控制地位。比如两个人下棋。这看起来是一个依靠理性判断的过程。科学家用脑部成像的方法来观察博弈的两个人是否信任。这时他们发现人的右脑被激活了。而右脑是主管情绪的,是非理性的。因此人的判断此时并非动用理性,而是情感因素。
科学家们还发现当人在对一个他者的行为做道德判断时,激活的脑区和自我意识中枢高度重合,这就意味着,人每天是在社会中每日每时进行自我建构,形成社会认知。这就否定了西方建立于理性基础上的认为“人是孤立”的认知。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社会中复制,没有社会就没有自我。罗:当然,说中国知识可爱并非说明情感超越了理性。事实上情感与理性,两者谁更“优越”并没有定论,就像中、西医之间孰优孰劣很难判定。应该说两者需要共同统一于人的知识结构中。
孩子为何不愿意读书?
汪:个人体验很重要。再举个通俗的例子,比如现在的孩子为什么不愿意读书?我觉得这不能纯粹怪他们。肯定是我们所提供的正规的知识没有吸引力,于是他们的精力被吸引到其他的地方去了。比如网吧就分散了孩子有限的注意力。
现在每年的出版物从过去的两三万种到现在大约20多万种,这些都是静态的知识,不可爱的知识当然难以激发他们的兴趣。与此截然相反的是,上网却是一种活生生的生活体验。孩子们去网上不是去学静态的知识,而是去网上聊天、交朋友了。
于是这给孩子带来了负面影响:孩子在网上生活时间长了,他们的思维方式发生了转变。例如:别人推荐叔本华的著作,以前的孩子就会找本书来读,孩子把读书当成与叔本华在沟通,慢慢渗入身体,最后沉淀成温暖的记忆。以后老师提到这本书时,他马上回忆起这种温暖。而现在在网上就不同了。当看到一些好东西时,你首先想到的是下载。网络的流动速度很快,今天不下载明天可能就没有了。像我这样经常粗粗浏览一下文章标题,认为好的就下载,结果我的硬盘不断扩容。当然,这些硬盘里面的书并没读完,因为没时间读。我怎么能知道这些文章有意义?不过是凭以前的经验罢了。
可上世纪80年代出生的孩子却从小生活在网络世界里。他们无法判断什么样的内容是好的,因为他没有潜在的知识基础,最后都变成盲目的下载,听说哪个人有名,就把他的作品都Down-load下来。这样的知识没有融入他们自身的体验,能有多大的价值?我想这也促使我们反思,我们能否把静态的知识融入个人体验,让它变得更可爱一点?
市场经济注定人是自利的?
罗:理性与情感,哪种更好?这也许像中、西医的比较一样无法说清楚。我们目前还没有明确的答案。但至少我们可以按照人的天性去生活。可什么是人的天性?市场经济下,是否注定人一定是自私自利的?亚当•斯密提出过:“我们每天能吃到肉和面包不是因为面包师和屠夫有善心,而是他们有自己利益上的考虑。”这一直被人误解成现在的社会之所以能够成立,是因为每个人都是自私的,“经济人”的假定。
按照被误解的斯密的思想,人做每一件事情都要经过算计和利益上的考虑。但我们认为,虽然人有保护自己的天性,但自利的人又是有同情共感能力的,因为人不是单独的人,而是社会的人。我痛苦,你能否理解我的痛苦?人互相之间有天然的同情,看到街边的乞丐时产生的即时的情感判断就反映了人的本质。这是一种直觉和人的本质。其实很多人忽视了斯密说的这个理论的另一层意思:“人是能不断站在他人利益角度想问题的动物,”人与人之所以能够谈判达成交换,就是我希望你怎么对我,彼此需求。交换结构要建立在同情共感的基础上。因此人的自利性为市场经济提供了动力,而人的“同情共感”使人们选择“交换”这种方式,而不是其他方式,比如直接掠夺他人财物。资本主义市场也是在同情的基础上建立的,却有逐步否定同情心的倾向,将同情心边缘化了。于是出现了“道德银行”,做了好事之后希望报偿。这不是人类的第一原理。见死就救,见义勇为这些都该是人的天性,看到有人落水,来不及慢慢去计算水温、是否有报酬、我游泳的水平怎样就会有人跳下去。因为人天生就有一种正义感。因此我们不用再怀疑这种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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