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三毛：无言是最高的境界

有谁，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独的生，不是孤独的死？何况从今以后没有人等我了，我慢慢地走和愉快地走是一样的啊！

短暂的一生中，三毛向来不觉得自己是芸芸众生里的一分子，她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将心固定下来的地方，她常常要跑出一般人生活的轨道，做出解释不出原因的事情来。

不过三毛有这样一句话：“人生苦短，不喜平淡。”

的确，三毛是过得极不平淡，甚至可以说是惊世骇俗。她逃学、苦恋、远走高飞、遁入沙漠……以及最后自断生命，她大喜大悲、有泪有笑。在一个无雪的冬天的清晨，三毛用一条袜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躯体的生命。

不知为什么，一提起三毛，人们往往就想起有关她的浪漫爱情故事或者哀婉凄迷的歌曲。

跨越情感折磨的奋力拼搏，这在平常人那里也许算不了什么，然而，在一个生性极为敏感，情感又极为丰富的三毛身上，她所付出的血泪和辛酸远远超过了对物质体能的抗争。请看一遍《背影》吧，再读一读《不死鸟》，来体验一下人世间刻骨铭心的情与爱、肝肠寸断的痛与苦。“母亲踏着的青石板，是一片又一片碎掉的心，她几乎步伐踉跄了，可是手上的重担却不肯放下来交给我，我知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她便不肯委屈我一秒。”“我躺在黑暗里，思念荷西几成疯狂，相思，像虫一样地慢慢啃着我的身体，直到我成为一个空空茫茫的大洞。”但是“如果叫荷西来忍受这一分又一分的长夜，那么我拼了命也要跟上帝争回来换他”。“我又一次明白了，我的生命在爱我的人心中是那么的重要，我的（自杀）念头使得经过了那么多人生沧桑的父母几乎崩溃……每想起来（自我了结对双亲的打击），便是不忍，不忍，不忍又不忍。……毕竟，先走的是比较幸福的（指荷西），留下来的，也并不是强者（自己），可是，在这彻心的苦，切肤的疼痛里，我仍然要说——‘为了爱的缘故，这永别的苦杯还是让我来喝下吧。’虽然我的翅膀断了，我的羽毛脱了，我已没有另一半可以比翼，可是那颗碎成片片的心，仍是父母的珍宝，再痛，再伤，只要他们不肯我死去，我便不再有放弃他们的念头。”于是三毛还得继续活着，任凭心里的泪像窗外的雨，明知满天的繁星中，再没有任何一个星座上能找到自己可以呼唤的名字……

实际上，在三毛的一生中，还有一次拼搏，也是最后的一次拼搏。表现在她对生命价值的挑战上。这一点是常人永远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的一次拼搏——生命的代价。尽管她曾说过：“你要赢得人生，你就不能患得患失。是不是你能够赢，你尽可以去赌，只要不把性命赌掉，可以一赌再赌”。又说“我的赌，是一个正当的赌，我付出了努力，也不投机取巧……要做的事情，只要努力去做，就能做到。”好一个自信豁达的三毛，好一个聪明理性的三毛，好一个说到做到的三毛，这一次你为什么却要把性命赌掉？是像某些人所说的那样你受不了病痛的折磨而走吗？是因为你的剧本《滚滚红尘》没拿到金马奖抑郁而去吗？还是因为那个至亲至爱的人已不在人间？不是、不是的。因为你还说过：“如果自杀可以解决问题的话，那么世界上便没有活人。”因为你也想得明明白白：我这一生，鲜明、丰富、坎坷，即使再来一次也已不必。“青春结伴我已有过，是感恩，是满足，没遗憾。”你更清楚：“有谁，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独的生，不是孤独的死？”何况“从今以后没有人等我了，我慢慢地走和愉快地走是一样的”啊！所以三毛最终还是静静地告别了数十载的人世游，断然结束了缠绵悱恻的红尘梦。说真的，你的自杀在行内人看来，一点儿都不奇怪——当你不能再带着“三毛”周游世界、流浪远方的时候，当你不能再用丰润鲜活的生命去感受生活、拥抱挚爱的时候，当你发自内心地说出“我只是想透一口气而已，做一次自由自在的人而不做三毛”的时候，当你发现今后的你再也不能燃烧自己照亮他人的时候，你认为你的艺术的生涯已走到了尽头，你的生命的价值也已经完满实现。于是，“到站了，所以你下车了”。

或许是生命的短暂，或许是冥冥中的召唤，纵使走遍千山万水，纵使流离至天涯海角，纵使写尽人间的悲欢离合，纵使唱尽人间的喜怒哀乐，也无法挽回你灵魂的归航。

我们怀念你不只因为你生命的昙花一现，更是因为你那种美丽精神的渐渐失传，那是诗哲泰戈尔称为的“上帝才知道的秘密。”

很多年前你写过要等你的亲人都离你远去，—个人尝尽分离的痛楚之后，再化为一只极乐鸟与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会合。而今，你真的去了，去与你永生相爱的荷西见面。你去了，只留下一些伤痛给爱你而又无法触及你双手的我们。依稀还记得摩天大楼之间，浪迹风尘的你抱着装钞票的枕头走过来。走过雨季。掠过西风。荒山里，你孤身一人急救陷入沼泽的荷西。在岛上，在沙漠，你好奇的眼睛好像还在偷看黑房子里的澡堂，你调皮的好像在不安分地用指甲油帮人家补牙齿。我怎么能够相信这样活生生坚强豁达独立不拘充满爱心的你会忽然选择自杀？

我总相信每个人都有权选择生存和结束生存的方式。你这样做必有你难以向人诉说的理由。你写过幻想中的死亡：在开不完的会议上，你忽然倒下，三毛活得坦率，连死都毫不掺假。你用笔这样杀死了自己。

你曾说：“无言是最高的境界，你看，天地不是无言吗？”现在你无言，我也默默独对你的像片，什么都不必说了。我知道你宁静淡泊的心灵并不希望别人为你之死而争执，可我觉得实在不公，上苍夺走荷西又给你不健康的身体和那么脱俗而不凡的思想。我悲哀人的可伶与渺小，路只能自己一人去走，旁人再怎样热爱终只能成空。